第97章 茶露凝
清明雨抽得茶苗尖儿打颤,道夫攥着铁锹立在泥浆里,锹头甩出的泥点子“啪”地糊满车窗。金丝眼镜后头的眼珠子瞪得溜圆:“阿仔,跟爹去省城享福!”道夫喉结滚了滚,泥水下头忽地拱起茶根,嫩须子缠住轿车底盘,车身猛地一歪。阿梨竹篮里的苦楝果滚落泥洼,紫浆子溅上锃亮的车门,活像呕了一摊血。
玻璃棚里浮动着药水味儿。赵明镊尖戳着蔫茶苗:“叶脉金纹褪了色,你们捣的鬼?”道夫指甲抠开苗根土,腐叶里埋着半片靛蓝布——正是塌棚那日赵明挂在钢管架上的内衬。布角黏着晶亮粉末,日头一照显了形:“昭和化学”的钢印鬼火似的浮出来。白发教授蹲身捻起一撮,荧蓝菌丝“嗤”地从指缝钻出,缠住粉末吞了个干净。
晒谷场西头新垒的田埂叫雨泡塌了。道夫背阿梨过沟,少女腕上金镯滑到肘弯,露出手腕内侧月牙形的旧疤。道夫爹的伞尖冷不丁挑过来:“程家的媳妇不戴破铜烂铁!”金镯子“当啷”砸进泥水,阿梨缩脚的刹那,道夫反手托住她腿弯。少女温热的呼吸喷在他后颈,泥地里两道影子叠成座小山。
祠堂界碑的裂口冒着青烟。道夫爷爷的艾草把子熏着碑面,烟柱子钻进石缝,忽地顶出个桐木匣。匣里光绪茶契碎成了渣,垫底的婚书却鲜亮如新——“程守林”和“叶月珍”的名字底下,并蒂茶花印子晕着胭脂红。阿梨举马灯的手直抖,昏黄光晕里,婚书背面浮出蝇头小楷:聘礼茶脉眼三十七株,毁约者断脉绝嗣。
道夫爹的八仙桌支在雷劈木下。釉面陶罐墩在桌心,“昭和茶魂”的菊花纹叫米酒浇得发亮:“合资茶厂年底分红!”酒盅还没挨着嘴,道夫掀了桌沿。陶罐“哐当”炸开,紫晶瓶滚到泥地里,标签“茶脉萃取剂”底下,压着芳丫头学生证的一角——照片上十五岁的姑娘笑得扎眼。
茅草棚漏进冷雨丝。阿梨挖坨茶膏抹在道夫虎口上,白日掀桌划破的血道子还渗着红。膏脂抹到第三遍,少年猛地抽回手:“金镯子...还他。”阿梨解镯的指头停在月牙疤上,金圈卡着腕骨进退不得。道夫薅把狗尾巴草垫在镯子下头,草叶子突然浮起金纹,烙铁似的烫进少女皮肉。
品茶擂台的告示糊在玻璃棚。赵明钢笔尖点着“保送农大”的红章:“阿梨的鼻子是活茶经。”道夫攥着报名表蹲在苗床边,纸角叫汗溻透了。阿梨解下头绳系住表格,褪色的红绳头散出靛蓝线脚——正是当年裹伤用的校服布条。
村口轿车喇叭催命似的响。道夫爹甩出牛皮信封:“农大学费!”道夫撕开封口,钞票里裹着东京茶学所的录取函——署名程大勇,日期是芳丫头失踪的第三天。阿梨夺过信封扬手抛向山涧,纸片子没落到底,涧底突然暴起张茶根网,青森森的根须裹住所有飘摇的秘密。
蒙眼辨茶的青瓷盏递到阿梨鼻尖。赵明指甲缝里的药粉簌簌落进茶汤:“明前龙井可是头等...”道夫劈手打翻茶盏,碎瓷里滚出颗水囊珠,化开的紫雾凝成“昭和茶研”的鬼画符。
终选擂台的铜锣震得耳膜疼。阿梨捧起第十碗茶汤,喉头动了三回没出声。评委敲杯盖的脆响里,道夫撞上台抓起茶碗灌进喉咙:“毒茶!”满场死寂中,少年胸口青筋暴凸,茶脉金纹毒蛇似的缠上脖颈。评委席的紫砂壶“砰”地炸开,壶底黏着的靛蓝布角,分明是东京茶学附中的校徽残片。
道夫蜷在茅棚角呕绿水,阿梨拧的冷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少年忽地抓住她手腕:“镯子...”金圈滑到道夫掌心,内侧“月珍”的刻痕正正贴住他心口茶疤。夜风撞得油灯忽明忽灭,银镯子的光晕透出茅草缝,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映出并蒂茶花的影。
雷劈木下烧认罪书的火堆叫雨浇灭了。道夫爹肩胛骨上扎着翡翠簪,血水顺着簪头的苦楝花往下淌。林溪的越洋信在灰堆里半焦着,东京法院的判决书上,“昭和茶研”的钢印死死咬住程大勇的指纹。
玻璃棚的新茶苗窜到人腰高。道夫捉虫时袖口叫茶枝勾破,阿梨咬断红线头补丁。针尖挑开旧补丁,靛蓝校服布露出“茶学”二字。少女发丝垂落道夫手背,少年掌心血脉突突跳,金线顺着针脚游走,在靛蓝布上绣出“茶农学堂”的轮廓,针脚细密如茶脉纹络。
头茬春茶开秤的铜锣响彻晒谷场。道夫将苦楝花簪别进阿梨鬓角,晨风掠过茶垄,少女鬓边碎发粘在少年汗湿的颈窝,毛茸茸映着朝阳。西头玻璃棚顶的露珠簌簌滚落,赵明的喊声撞碎在风里:“茶脉金纹——批了非遗——”满山新发的茶苗应声轻颤,叶尖儿抖落的露水叮叮当当,恍若百年前茶契初定时,月珍腕间银镯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