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忍冬纹
晨雾还没散尽,晒谷场边矮檐下的泥灶已吐出青烟。茶阿梨踮脚取下熏在灶口竹匾上的粗布褂,忍冬纹的补丁吸饱了草木灰气,硬邦邦蹭着她冻红的腕子。瞎眼婆婆在里屋咳,一声接一声,空洞得像是破风箱在抽。阿梨把褂子叠好塞进碎花布书包——那是去年赶集用三斤明前茶换的,布面上印的紫云英早褪了色。 山道夫踩着露水过来时,肩上药锄柄还挂着夜巡沾的蛛网。少年肩胛处的粗布又裂了道新口,去年被开发商推倒的校舍钢筋刮破的旧伤疤在晨光里若隐若现。他看见阿梨站在自家矮篱笆外,靛青的裤脚被草叶汁染得发暗,像蒙了层薄薄的茶锈。
“婆婆夜里咳得凶了?”道夫声音闷闷的,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砾感,目光落在阿梨腕间那个磨得发亮的旧银镯上。镯子圈口有道细小的豁口,内壁刻着几乎看不清的忍冬纹。
阿梨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镯的豁口,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老毛病,开春山里返潮就这样。”她顿了顿,从书包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道夫,“婆婆让带的,辣子腌的笋尖,下饭。”
油纸包还带着灶火的余温,一股霸道的咸鲜混着辛辣直冲鼻腔。道夫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把那温热的纸包攥在手心,指尖触到阿梨微凉的指节,两人都像被火燎了似的飞快缩回手。空气里有种无声的黏稠,比晨雾还浓重。少年耳根发烫,胡乱扯了扯肩上裂开的粗布褂子,似乎想遮住那道难看的旧疤,又似乎想藏起那份无措。
“走…走吧,该迟了。”他别开脸,率先踩上湿滑的田埂。阿梨跟在他身后半步,书包带勒着瘦削的肩膀。山道崎岖,两旁新发的茶芽顶着露珠,在薄雾里闪着怯生生的绿。道夫宽厚的背影挡在前头,替她分开了沾满露水的杂草丛。他裤脚上补丁叠补丁,针脚粗大笨拙,是他自己缝的。阿梨盯着那歪扭的针脚,想起自己袖口那道忍冬纹补丁的细密匀称,心里某个地方,像被刚抽芽的茶尖轻轻搔了一下,又痒又软。
教室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和劣质粉笔灰的味道。缺了条腿的讲台吱呀作响,校长兼唯一的老师正费力地在掉了漆的黑板上写“现代农业技术”,粉笔灰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上。王金宝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崭新的球鞋鞋帮沾着泥点子,像几点醒目的污渍。他爹前阵子戴着手铐被带走的场景,仿佛还在晒谷场蒸腾的尘土里飘着,让这间破旧的教室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道夫翻开那本同样破旧的课本,书页卷了边,散发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硫磺气息——那是他巡山熏蛇洞时沾上的。他坐得笔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右前方。阿梨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细白的弧线,正小心地用一块磨薄的橡皮擦着作业本上的错字。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洞,吝啬地投下一小片光斑,恰好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那圈古老的忍冬纹在光里浮凸出来,缠绕着那道不显眼的浅疤。道夫记得,那是去年毒泉眼风波时,被无形的菌丝勒出的痕迹。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锁骨下那道被钢筋刮破的旧疤,新长出的皮肉下,似乎还残留着《净山谣》工尺谱隐去的鼓动。
课间休息的破铁钟敲响时,校长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县里…说是要办个‘茶学班’,”他搓着手,目光在底下几张年轻又过早染上风霜的脸上扫过,“教点新法子种茶、炒茶…包吃住,学好了,兴许能进大茶厂。”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仿佛这是他能替这些山里的孩子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王金宝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狠狠踢了一脚桌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进茶厂?他爹就是栽在那蛇形厂徽上的。
阿梨握着铅笔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婆婆夜里咳得越来越凶,像要把心肺都掏出来。家里那点薄田和几棵老茶树,是她们祖孙俩唯一的活命指望。学新法子?她眼前闪过婆婆摸索着在昏暗灶间熬药的佝偻身影,还有瞎眼老人枯枝般的手一遍遍抚摸那个盛着碎玉的锡铁空匣的样子。那匣子,装着她们家最后一点念想,也压着沉甸甸的秘密。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按住腕上的银镯,冰冷的金属紧贴着那道浅疤。
道夫则盯着课本上“现代农业技术”那几个模糊的字,脑子里却轰响着推土机的轰鸣和爷爷那夜裹着湿透的羊皮护膝,扒拉光绪年剿山令拓片时咳出的血沫。山魂泪泡透的老契……新法子?他爹上次回来,鬓角带着省城流水线的铁锈灰,塞给他一把硬邦邦的水果糖,那甜腻的味道至今堵在他喉咙里,像一团化不开的机油。流水线有顶棚,晒不着?少年的手在课桌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疤新肉下,那沉寂的工尺谱仿佛被无形的指头拨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嗡鸣。
放学路上,夕阳给连绵的茶山镀上一层疲惫的金红。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沉默像山间的暮色一样弥漫开来。阿梨走得慢,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道夫几次放缓脚步等她,目光掠过她单薄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路过毒泉眼,那泉水如今清澈见底,倒映着天边的火烧云,也映着岸边新发的、柔弱的紫云英。道夫停下脚步,弯腰掬起一捧水。泉水冰凉清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他犹豫了一下,把水捧到阿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