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茶市雨声
晒谷场东头的新茶筐还沁着露,麻三的皮卡车已碾着晨雾闯进村口。车斗里摞着印外文的铁皮罐,罐身“科技茶苗”的字样在曦光里泛冷光。阿梨将最后一捧银针茶摊进竹匾,瞥见道夫肩头新裂的蓑衣口子——昨夜他替瞎子婆婆补屋顶,毛竹茬划开的破痕里露出靛青土布衬里,正是用她娘亲嫁衣料子补的第三层。 “市价又跌喽!”麻三的铝秤杆敲响车斗,“省城流行喝碎茶包啦!”道夫沉默着将烘柿饼油纸塞进阿梨掌心,少年虎口结的痂蹭过她指尖,硬茧下浮着开发者合同灼烧的焦痕。油纸里裹着片带齿的嫩叶——去年被丈量队踩烂的紫云英丛里,竟混生出一株野生茶苗。
茶青市集的石板路汪着夜雨积水。麻三带来的铁皮罐堆成矮墙,罐口飘出的化学香精味裹住茶筐。阿梨掀开遮茶筐的靛布,晨露浸润的银针茶突然褪了翠色,叶缘蜷出褐边。“霉霜病!”茶贩堆里爆出哄笑,“山旮旯的土种扛不住新菌哟!”
道夫爷爷的烟袋锅忽磕上青石。老人蹲身抓把潮土撒向茶筐,土里混着毒泉眼捞起的靛泥。萎靡的茶叶触土即挺,叶脉浮出金丝纹,惊得麻三镜片后的眼皮直跳。老人喉头滚着寒潭水汽:“龙脉茶只服祖宗土。”
二
教室后墙的霉斑已爬上房梁。校长新刷的红漆“危”字叫雨水冲下半道血痕似的流迹。前排男生踩着水洼传看手机视频——省城茶博会上,机械臂正分装流水线的茶粉胶囊。道夫突然推开水渍斑斑的窗,山风卷着晒场新炒茶的苦香扑进来,把电子屏的蓝光冲淡了半分。
“休学吧。”麻脸婶子堵在教室门口扯道夫衣袖,“麻三缺个押车伙计,月钱顶你采半年茶!”少年肩胛骨在补丁褂子下动了动,锁骨旧疤的位置突鼓起硬结。阿梨腕间的茶果壳串簌簌轻响,菌丝在课桌缝里绣出景象:开发者遗留的钻井架上,麻三正往下倾倒化学药粉。
放课铃扯得人心慌。道夫劈开拦路的枯竹,裤脚沾满黄泥。阿梨追到黑龙潭口才拦下他:“后山崖……”话音被柴油机轰鸣掐断。丈量队遗留的勘探车竟在毒泉眼旁轰鸣,履带碾过之处,刚抽芽的野生茶苗碎成绿浆。
“开矿许可证批了!”麻三从车窗探出油亮的脑门,“这山里的矾石够炼十年净水剂!”道夫药锄柄深插进履带缝,火星迸溅中,少年脊梁绷如满弓。阿梨突然扯开颈间茶青丝带,带尾忍冬结拂过药锄木柄——去年缠在锄柄的菌丝骤然复活,银丝顺着履带纹路疯长,瞬间裹住发动机气缸。
三
晒谷场西头连夜垒起新灶。瞎子婆婆摸黑煨着毒泉眼捞起的靛泥,陶罐里咕嘟着光绪年苗医手札上“矾毒解方”的残页。道夫劈开最后半截钻井架当柴,钢梁爆出的火星烫穿他草鞋,脚背燎泡渗出的血珠坠入陶罐,罐中突浮开发者祖父的脸:光绪年间的茶商往山涧倒明矾,溪鱼翻白的景象在浊液里沉浮。
“寻矾精去!”道夫爷爷的烟袋指向后山裂谷。老人瘸腿迈过界碑时,裤管滴落的毒泉淤泥在石面蚀出小坑。阿梨将烘柿饼掰碎塞进道夫背篓,篓底垫着娘亲银镯拼成的忍冬纹——碎玉遇着裂谷寒风,纹路里游出丝缕白气。
矿洞深处的岩壁凝着冰霜。道夫药锄凿向矾精矿脉的刹那,岩缝里突刺出开发者祖父遗留的钻头——锈铁裹着陈年矾渣扎进少年小腿。阿梨腕间茶果核齐颤,十六道菌丝缠住钻头猛拽,岩壁轰然剥落整片矾晶,晶体内竟封着条碧鳞蛇尸!蛇身缠着麻三家传的砝码链,链环刻着“光绪廿年监制”。
四
茶青市集的石板路凝了层薄冰。麻三带来的检测仪嗡嗡作响,屏幕跳动的红字刺得人眼疼:“矾含量超标37倍!”茶贩们的竹匾咣当落地,晒场的银针茶被山风卷得四散。
“龙脉茶毒死人喽!”油头茶商踩着碎茶叫嚣。道夫突然扒开裤腿,伤口溃烂处糊着靛泥和矾晶粉。少年抓把碎茶按进伤处,紫黑脓血涌出时竟带出碧鳞蛇鳞!菌丝自蛇鳞钻出,在空中拼出景象:麻三祖父夜半往山溪倾泻明矾,溪水流经的茶田正泛出枯黄。
阿梨解下红绸裹的锡铁匣。匣内开发者遗留的矿脉图突遇寒风,图纸自燃成灰,灰烬里却显影省城化验单——麻三“科技茶苗”的矾含量竟是山茶的百倍!人群骤然死寂,唯闻道夫爷爷烟袋锅磕石的清响:“债主血脉尽了,该清山水债了。”
五
惊蛰雷劈裂矿洞那夜,道夫背着满篓矾精石跪进毒泉眼。寒潭水漫过伤口时,溃烂皮肉里钻出翡翠菌须,须尖裹着碧鳞蛇尸消融在漩流中。阿梨将麻三家砝码链沉入潭心,链环遇水显影“断子绝孙”的苗咒。
晒谷场东头的老灶重燃烈火。道夫砸碎矾精石填进灶膛,矿石爆裂的蓝火裹住铁皮茶罐。化学香精味化作青烟时,罐身熔出“光绪毒茶”的蚀痕。瞎子婆婆的盲杖搅动灶灰,灰烬里浮出整卷《净山谣》工尺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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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茬春雨扑灭余烬时,道夫爷爷正把新炒茶撒向裂谷。茶渣落处,枯黄的岩缝钻出嫩芽,叶形竟如碧鳞蛇蜕。阿梨腕间茶果壳串忽射银丝,丝网凌空兜住带雨的云,云中坠落的甘霖在晒场青石板上积成浅洼——水面浮着麻三仓皇变卖茶罐的倒影。 道夫染血的草鞋踏进水洼。少年脊梁挺如新竹,补丁褂子下浮出《净山谣》的音符纹路。阿梨辫梢的茶青丝带被风扯落,带尾忍冬结坠入浅水,漾开的涟漪里浮起省城晚报标题:“百年毒茶案告破,古茶山获新生”。
暮色漫过晒谷场西头时,道夫将烘柿饼油纸垫在阿梨竹凳上。少女数着他蓑衣新添的补丁,忽见破口处钻出细白茶虫——虫身沾着毒泉眼的靛泥,正将霉变的茶梗噬咬成金丝纹路。菌丝自虫腹垂落,在潮土地面绣出明日茶市的喧嚷景象:竹匾里的银针茶映着晨光,叶脉金丝纹游动如活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