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凌 作品

第15章 篾丝渡

晨雾漫过晾茶绳时,檐下第七滴露珠正坠在阿梨的银镯上。瞎子婆婆的杉木杖尖忽点向东墙裂缝——去年山洪冲来的茶籽钉在缝里生了根,铁锈混着木屑凝成血痂似的瘤。

 道夫踩着狼尾草进院时,裤脚沾着推土机碾出的蓝油泥。油纸包窸窣作响,新焙霜菊饼的裂口渗出崖蜜,凝在青篾补丁上——那篾条还是阿梨替他补背篓时裁剩的边角。少年喉结滚动,指尖泥灰蹭上饼身:"爷爷晒的茶笋……"话音未落,篱笆外皮尺抽断忍冬枝,丈量员红漆喷枪在雾里洇成血团。

 婆婆的艾草结散落在地,七根草茎被风推着拼出"申"字——二十年前阿梨娘坠井的时辰。阿梨数着道夫草鞋在泥里印的月牙痕,第七十一步处,少年忽蹲身抠起带苔的瓦当。残片背面积着夜雨,水影里浮出开发商金丝眼镜的冷光,镜片倒映着祠堂门环上新挂的"拆"字铁牌。

 晒茶架下积着霉斑,道夫捻起茶渣时虎口旧痂崩裂。血珠滚入青苔,竟凝成半枚光绪年铜钱的锈色。阿梨解下旧帕替他包扎,帕角补丁里忽现茶筛孔纹——原是当年补衣时,道夫将爷爷茶筛的篾丝编进了线头。

 "中秋要落霜。"瞎子婆婆耳贴渗雨的西墙,"这缝里有你爹踩碎茶契的声气。"夜雨漏进灶屋破洞,在积灰铁锅敲出《揉青谣》破碎的调。道夫补瓦时新劈竹篾割破掌心,血珠在积水里凝成摇头摆尾的茶虫。阿梨添柴的手一抖,火星溅上少年补丁摞补丁的裤脚。

 井台青苔遇晨露发胀,浮出"酉时三刻"的凹痕。道夫染泥的拇指抚过石面,苔衣下竟露出靛蓝裹脚布残角。阿梨腕间银镯骤凉,褪下按向苔痕缺口时,忍冬纹正正啮合。瞎子婆婆的杖尖挑起脐带灰:"这灰里焙着你娘的守山血。"

 开发商在晒场嘶吼,推土机碾过晾茶绳。道夫突然抓起茶筛扣向井口,篾条间蛛网忽游出金线,缠住钢铲履带。阿梨娘的水雾虚影从筛孔溢出,手中茶蛊化作火蚁,顺着皮尺红线爬向百达翡丽表盘。墨迹突化茶虫噬穿合同,道夫爹的牛皮靴底黏着的茶籽,在毒泉中爆出带血的新芽。

 洗衣石旁,阿梨就着月光补衫。道夫翻篱时带的蓑衣草屑,被她一针针缝进"留"字补丁。少年蹲在灶膛前煨茶渣,火星溅上衣襟破洞,露出歪扭的忍冬纹——原是阿梨旧裙裁的边料。月光漏过茶筛孔眼,在两人手背投下交织的影。

 "筛来。"瞎子婆婆的杖头敲响界碑。道夫掀开灶台青砖,砖下陶瓮毒泉水沸腾如泣。阿梨将银镯浸入毒泉,忍冬纹游出金线补全少年心口胎记。开发商腕间契约突化茶虫反噬,道夫爹的牛皮靴被蚀穿,鞋底茶籽开出的白花,谢落成当年茶娘坠井时的银簪。

 正午日头晒软祠堂门槛,道夫蘸毒泉在青石重写"守"字。字痕遇热蒸腾,凝成茶娘虚影俯身护住界碑。阿梨将老茶筛埋入碑基,筛孔忽生翠蔓缠住两人冻红的指尖。晒茶架上霉斑爆出新芽,光绪年的古茶种在蛊毒中复苏,嫩叶托着百年契约浮空。

 夜雨漏进祠堂残瓦,在供桌积出深浅水洼。道夫掌心血混着铜锈,在锁孔凝成暗红的痂。铁盒"咔嗒"弹开,二十封旧信蛀洞拼出梨山地脉图。阿梨腕间银镯重铸成针,一针针补全道夫破衫时,月光突然被茶筛滤成丝,缠住两人发梢结出带蛊的茶苞。

 瞎子婆婆的杖头花在风中绽出卦辞:"篾丝连脉,茶痂生春"。开发商在契约复印件上疯狂签字,笔尖却钻出火蚁噬尽纸背。道夫忽然握住阿梨执针的手,篾丝混着脐带灰的线头,在补丁间游出梨山百年血契的地脉图。

 至此,少年少女未出口的誓言已化作茶山经络,只待月圆夜茧破成蛾,噬尽百年茶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