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凌 作品

第11章 檐漏针

晨雾漫过晾茶绳时,檐下第七颗露珠正坠在蓑衣领口。茶阿梨踮脚拨转晒茶匾,瞎子婆婆的杉木杖尖忽点在青石阶苔衣上——那苔痕蜿蜒如二十年前洪水冲垮的茶埂旧影。

 道夫踩着露湿的狼尾草来,裤脚沾着新发的蕨芽。油纸包在怀里窸窣作响,刚揭开封口,新焙的霜菊香便混着崖蜜甜漫出来。“西坡老茶树……”少年喉结滑动,掌心摊开半把蔫茶芽,“开发商清早圈了铁丝网。”

 阿梨指尖触到茶芽断口,浆液凝成琥珀珠。篱笆外突响铁器磕碰声,丈量员皮尺缠住忍冬藤,红布条界桩正钉在道夫爷爷的南瓜地头。瞎子婆婆杖头悬的艾草结突然散开,七根草茎在泥地拼出个歪斜的“守”字。

 上学路被推土机碾出深沟。阿梨数到第四十九块青石板便断了踪迹,道夫拽她避让溅起的泥浆。少年掌心薄茧擦过她腕骨,混着柴油味的汗滴在银镯上烙出灰痕。学堂残破的窗框外,开发商正用红漆在祠堂粉墙画圈,里头套着斗大的“拆”字。

 暴雨砸漏灶房屋顶时,道夫扛着新伐的毛竹来补梁。竹篾劈开青皮,清苦气混着雨腥漫了满屋。“爹指信说中秋回。”少年削篾的手顿了顿,篾刀在指节勒出深痕,“要带我走广府打工。”

 阿梨递姜茶的手晃了晃,茶汤在粗陶碗沿烫出白气。瞎子婆婆摸索墙皮雨痕:“这缝是你娘生你时抓出来的。”道夫颈间铜钱突然滑出衣领——钱孔不知何时嵌了粒茶籽,嫩芽已顶开绿尖。

 夜雨漏进陈年茶筛,在青砖地积成《揉青谣》的调子。阿梨翻出爹留下的油布伞,伞骨断处用靛蓝丝线缠得密实。道夫接伞时指尖相触,两人同时缩手,伞柄坠地惊起梁间新燕。

 晨起采头露茶,界桩旁新倒了片茶树。断茬凝着乳白浆,道夫蹲身蘸浆在青石写“守”字。开发商皮尺忽缠住他脚踝:“小子,这字值当你赔钱?”

 阿梨解下银镯塞进工头掌心:“抵这季茶钱。”镯身忍冬纹压进男人厚茧,竟勾起他幼时记忆——二十年前母亲腕间也有这般银光。皮尺突松了劲,道夫虎口旧痂在挣扎中开裂,血珠滚入茶浆,“守”字洇成暗红。

 散学钟声里推土机轰鸣。道夫冲向晒茶架护住最后三匾秋茶,铁铲掀起的泥浪扑了他满背。阿梨用旧帕蘸溪水替他擦颈,帕角补丁忽被荆棘勾脱——正是去岁惊蛰他补的针脚。

 暴雨连下七昼夜,老茶房霉斑爬满东墙。道夫擎着油灯补漏,火光忽照亮梁檩刻痕——是光绪年间的茶山界标。瞎子婆婆耳贴墙砖:“这缝里有契约响动。”

 祠堂供桌下寻得半卷族谱。泛黄纸页虫蛀成网,啮痕竟与西坡老茶树瘤纹相合。道夫爹的吼声混着雷声撞门:“签了合同,中秋就接你走!”少年突然掀翻供桌,空心桌腿裂处飞出雪片似的残契,每张背面都洇着茶渍写的“守”字。

 油灯将尽时,阿梨在墙角寻到生锈铁盒。盒内靛蓝裹脚布里缠着把钥匙,匙身忍冬纹与她银镯同工。道夫染血的手突然覆住她执钥的手:“等过了中秋……”檐外残钟自鸣,声浪惊飞满山茶雀,翅尖扫落晨雾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