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从那天起,每个黄昏我都跟着祖父练字。他教我"横平竖直",说"横要像扁担,两头稍顿才稳当";教我"撇捺舒展","就像挑柴的人伸开胳膊,得有撑住天地的劲儿"。可我总写不好"心"字,那卧钩像条没力气的蛇,弯得七扭八歪。祖父不恼,只是每天在我写完后,默默拿起笔,在旁边重写一个。他的"心"字,卧钩弧度恰到好处,收笔时轻轻一顿,像把心事悄悄藏进了笔画里。 九岁那年深秋,祖父的手开始抖。他握着笔的样子,像在与一阵看不见的风较劲,笔尖在纸上晃出细碎的颤音。那天他写"寿"字,最后一竖歪歪扭扭地跑出了格子,他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忽然把笔搁在砚台上,长叹一声:"老了,握不住笔了。"我捡起笔,蘸了墨,在废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到他面前:"爷爷,你看我画的你,还在写字呢。"他愣了愣,忽然笑出声,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好,好,我们家有接班人了。"
没过多久,祖父把那方砚台郑重地交到我手里。他的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裹着我的小手在砚台上慢慢研磨。墨条与石面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时光在低语。"这砚台跟着我五十年了,"他说,"当年你太爷爷送我的,说"字是人的脸面,得天天擦"。"墨汁渐渐浓了,在砚台中央积成一汪深潭,倒映着祖孙俩的影子。
祖父走的那天,我正在学校练书法。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家里来电话了。我一路跑回家,看见堂屋的八仙桌上,那方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结成一层龟裂的壳,像片干涸的湖。母亲说,他临终前还在念叨,我的"心"字还没练出筋骨。那天夜里,我跪在桌前,倒了些清水在砚台里,用墨条慢慢磨。磨着磨着,眼泪掉进砚台里,与墨汁混在一起,研出的墨竟带着点发涩的咸。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把砚台装在棉絮里塞进背包。宿舍的书桌太小,我便在床底下垫了块木板当书桌。冬天的夜里,暖气总不够热,握着笔的手指冻得发僵,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祖父的话:"笔杆要暖,得用手心焐着。"于是把笔杆贴在脸颊上,等那点暖意顺着木头爬进指尖,再继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