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梨魂镇:枯骨生花
梨魂镇:枯骨生花
清末民初的皖南深山,暴雨像扯断的棉线,砸在泥泞的山路上,溅起混着腐叶的黑水。李承道牵着那头瘦骨嶙峋的驴,道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边角磨出的毛边粘在腿上,活像挂了圈枯草。他手里那半块裂了纹的罗盘,铜制盘面被雨水淋得发亮,指针却疯了似的转着圈,发出“嗡嗡”的细微震颤,最后猛地一顿,针尖死死扎向路尽头那片黑黢黢的林子——那里,就是地图上标注的“梨魂镇”。
“师父,这鬼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真能找到住处?”赵阳扛着半袋干粮,十九岁的小伙子浑身是劲,却也被这连绵的雨浇得没了脾气。他腰间的雷击木匕首裹在粗布套里,木柄偶尔蹭到裤腿,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赵阳忍不住往林婉儿身边凑了凑,不是怕黑,是师姐手里那面古铜镜总泛着冷光,让他莫名觉得安心。
林婉儿比赵阳大一岁,素色布裙上沾了不少泥点,却依旧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指尖轻轻拂过铜镜边缘的花纹,镜面映出的雨景里,竟隐隐绰绰飘着几缕灰黑色的雾气。“不对劲,”她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镇口那块歪斜的石碑,碑上“梨魂不渡,生人勿入”八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间像是渗着黑血,“这镇上的气是死的,连草都透着腐味。”
话音刚落,驴突然嘶鸣起来,前蹄刨着地面不肯往前。李承道拍了拍驴脖子,目光落在石碑旁那棵枯死的老梨树身上——树干开裂,露出里面暗褐色的木质,枝桠光秃秃的,却在树杈间挂着几片早已干枯的梨花瓣,风一吹,簌簌落在泥水里,瞬间被染成黑褐色。
“先找地方避雨,再待下去,咱们都要成落汤鸡了。”李承道收起罗盘,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的冷汗早已浸湿了罗盘的裂纹。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灼热感,仿佛又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烧得他喉咙发紧。
三人牵着驴往镇里走,残破的房屋大多塌了半边,断墙上爬满枯萎的藤蔓,像是一条条发黑的蛇。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终于看到一间还算完好的屋子,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刻着“梨香客栈”四个字,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破了个洞,里面的烛芯早已腐烂,却不知为何,灯笼纸面上沾着几片新鲜的梨花瓣。
林婉儿刚要推门,指尖突然顿住——客栈的梁柱上,刻着几缕模糊的符文,线条扭曲,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她刚想细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端着个缺了口的陶碗,慢悠悠走了出来。
是客栈的老掌柜。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最诡异的是,他满脸的皱纹里,竟嵌着不少细小的梨花瓣,有的已经干枯发黄,有的却还带着水汽,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老掌柜手里攥着个梨木烟斗,烟斗杆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凑近了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木香气。
“三位是路过的吧?快进来避雨,这山里的雨,能下到天黑。”老掌柜的声音又哑又慢,像是喉咙里卡着木屑。他笑着侧身让开,牙齿黄得发黑,嘴角咧开的弧度有些僵硬,“别瞧这镇子破,我这客栈还能住人,就是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热茶。”
林婉儿没动,目光依旧盯着梁柱上的符文:“老掌柜,这柱子上的花纹,是老木匠刻的?”
老掌柜的笑容顿了顿,手里的烟斗在门框上磕了磕,落下几点黑色的碎屑:“姑娘眼尖,就是个老木匠闲得没事刻的,图个好看。”他说着,伸手挡在梁柱前,“快进来吧,雨越下越大了,再淋着,该着凉了。”
李承道拉了拉林婉儿的衣袖,率先走了进去。客栈大堂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缺腿的桌子,墙角堆着些干枯的梨树枝,树枝上竟也沾着几片新鲜的梨花瓣。赵阳放下干粮,刚要找凳子坐下,突然“哎呀”一声——他摸到凳子底下沾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半片带着血点的白色花瓣,和镇口老梨树上挂着的一模一样。
“师父,你看这……”赵阳刚要把花瓣捡起来,李承道突然咳了一声,眼神示意他别碰。他自己则走到大堂中央,悄悄掏出罗盘,只见指针又开始转动,这次的幅度更大,针尖依旧对着镇外的枯梨林,仿佛林子里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盯着他们。
老掌柜端着热茶走过来,把碗放在桌上,蒸汽氤氲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三位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会路过梨魂镇?”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烟斗在手里转了个圈,“这镇子,可有年头没来过外人了。”
“我们是游方的,路过此地,只想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走。”李承道端起茶碗,指尖碰到碗沿,只觉得一阵冰凉,像是捧着块冰。他余光瞥见林婉儿正用铜镜对着老掌柜,镜面里,老掌柜的身影旁,竟飘着一缕灰黑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到几个小小的人影,正朝着枯梨林的方向招手。
雨还在下,敲打着客栈的窗棂,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窗户。赵阳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冷的——他刚才好像听到,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枯树叶在走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又在窗下停住了。
“老掌柜,这镇上……就您一个人住?”赵阳忍不住问,目光盯着窗户,那里糊着的纸已经发黄,隐约能看到外面有个黑影,正贴着窗户站着。
老掌柜喝了口茶,烟斗杆在嘴边顿了顿:“还有几个镇民,住得远,雨天不常出来。”他放下茶碗,起身往楼梯走,“我去给你们收拾房间,三楼最里面那三间,干净。”
林婉儿看着老掌柜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长衫下摆沾着些泥土,泥土里,竟混着几根细小的梨木枝——和她在镇口老梨树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刚要开口,就见李承道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楼梯口,像是在提醒她,有人在听。
窗外的黑影还在,赵阳攥紧了腰间的雷击木匕首,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这一夜,才只是开始。那片枯梨林里的东西,已经等了二十年,而他们三个,恰好成了最“合适”的客人。
三楼的房间逼仄又潮湿,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腐木香气。赵阳把行李往墙角一扔,刚要抱怨,就被林婉儿拽了拽衣袖。她指了指窗框,那里的木头已经发黑,缝隙里卡着几片干枯的梨花瓣,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血浸过。
“别大声说话,”林婉儿压低声音,古铜镜在掌心泛着冷光,“这房间里的气不对劲,比大堂还重。”她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褥,触手冰凉,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被面上还沾着一根细小的梨木枝,枝桠上隐约能看到几道指甲抓过的痕迹。
李承道则站在窗边,望着镇外的枯梨林。雨还没停,夜色像墨一样浓,林子里的梨树影影绰绰,像是一个个站着的人影。他掏出罗盘,指针依旧死死指着枯梨林,铜制的盘面竟开始发烫,裂纹里渗出一丝黑色的雾气,瞬间消散在空气里。“今晚别出门,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开门。”他回头看向两个徒弟,语气比白天严肃了许多,“这梨魂镇,比我想的还要邪门。”
赵阳嘴上应着,心里却不服气。他从小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什么怪事没见过,哪会怕这破镇子里的东西。等李承道和林婉儿回了各自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窗外走动。他悄悄爬起来,凑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月光正好从云缝里漏出来,照亮了客栈后院的一小块空地。空地上,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影正慢慢走着,长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那人影走得很慢,脚步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每走一步,脚下就落下几片白色的花瓣,花瓣沾在湿泥里,瞬间染上了黑褐色。
赵阳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影。突然,人影停住了,缓缓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转了过来。赵阳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人影的脸上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梨树皮,树皮上还嵌着几片干枯的花瓣,像是从树里长出来的一样。
“师……师父!师姐!”赵阳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门外跑,手忙脚乱地敲着李承道和林婉儿的房门。门很快开了,李承道手里握着雷击木匕首,林婉儿则举着古铜镜,两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李承道的声音压低,目光扫过后院的方向。
赵阳指着窗外,声音还在发颤:“有……有个白衣人,脸上全是梨树皮,就在后院!”
三人快步走到窗边,却什么都没看到。后院里只有湿漉漉的泥地,和几棵枯死的梨树,刚才的人影和花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林婉儿蹲下身,借着月光查看地面,突然停住了手——泥地里,躺着几片带着血点的白色花瓣,和赵阳白天在凳子底下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是幻觉。”林婉儿捡起一片花瓣,指尖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花瓣上的血点还没干透,“这花瓣是新鲜的,刚落下没多久。”
李承道皱着眉,把匕首握得更紧了:“回房,锁好门,天亮再说。”他心里清楚,那东西已经盯上他们了,今晚绝不会太平。
果然,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吵醒了三人。门外站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是镇里的住户,他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李道长,不好了!张猎户……张猎户死了!”
三人跟着男人往张猎户家跑,路上的泥地里,散落着不少白色的花瓣,一直延伸到张猎户家的门口。张猎户的家很简陋,木门虚掩着,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腐木味就扑面而来。
张猎户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硬。他的皮肤干裂得像老梨树的皮,一道道裂纹里渗着黑色的汁液,七窍里插着细小的梨木枝,枝桠从鼻腔、耳朵里伸出来,像是从体内长出来的一样。最诡异的是,他的手边,放着几片新鲜的白色花瓣,花瓣上沾着他的血。
李承道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他用匕首轻轻挑开一根梨木枝,眉头越皱越紧:“这枝子不是从外面插进去的,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他又凑近闻了闻,“枝子里裹着人魂的气息,是那东西干的。”
林婉儿则在房间里四处查看,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堆柴火上。柴火堆里,埋着半块烧焦的木牌,她伸手把木牌捡起来,擦掉上面的灰尘——木牌上刻着一个“李”字,字体的笔画和李承道道袍内衬的针脚纹路一模一样,是他独有的刻法。
“师父,你看这个。”林婉儿拿着木牌走到李承道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李承道看到木牌的瞬间,脸色骤变,手指微微颤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把木牌攥在手里,语气平淡:“可能是巧合,以前帮人刻过不少木牌。”
林婉儿盯着师父的眼睛,没再说话。她知道,师父在撒谎,这木牌绝不是巧合,二十年前的事,一定和师父有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阿翠提着个竹篮,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纸。她看到床上的张猎户,腿一软,差点摔倒,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阿张……阿张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她哭着扑到床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身上的腐木味比昨天更浓了。
李承道看着阿翠,眼神复杂。他知道,这姑娘藏着秘密,而张猎户的死,只是个开始。梨魂镇的诅咒,已经重新开始了。
阿翠的哭声在简陋的土坯房里回荡,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得人心里发紧。她伏在张猎户冰冷的身体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手指死死攥着猎户的衣角,指甲缝里沾着的泥土簌簌往下掉——那泥土里,竟也混着一丝极淡的梨木碎屑。
“阿张前晚还说,要去林子里看看能不能捡些干柴,怎么就……”阿翠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眶红肿得像核桃。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三人,最后落在李承道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李道长,您见多识广,阿张的死,真的是‘梨树精’做的吗?二十年前,我爹娘也是这样没的……”
李承道没立刻回答,指尖摩挲着掌心那半块烧焦的木牌,木牌上的“李”字被体温焐得发烫。他看向林婉儿,发现徒弟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只好叹了口气:“眼下还不好说,得再查查。你若知道什么关于‘梨树精’的事,不妨说出来,或许能帮我们找到线索。”
阿翠闻言,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日记,封皮已经被火燎得发黑,边角卷起,像是经历过一场大火。“这是我爹的日记,”阿翠的声音压得很低,“二十年前火灾后,我在废墟里找到的,里面记了些事……我看不懂,或许你们能明白。”
林婉儿急忙接过日记,指尖轻轻拂过焦黑的封皮,翻开第一页。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的字迹潦草,还沾着些褐色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泥水。她一行行往下读,脸色渐渐变了——日记里提到,二十年前的梨魂镇,镇长痴迷“梨神赐福”的传言,说只要用十二个属木的孩子做活祭,埋在梨树下,就能让梨树永远结果,镇民也能富贵长寿。
“……李道长来了,说这是邪术,会遭天谴,要阻止镇长。可镇长不听,还把孩子们关了起来。昨晚我偷偷去梨林,看到李道长和镇长争执,后来……后来就起了大火,孩子们的哭声,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林婉儿念到这里,猛地抬头看向李承道,“师父,日记里的‘李道长’,是不是你?”
李承道的身体僵了一下,端着罗盘的手微微颤抖,罗盘指针又开始疯狂转动。他避开林婉儿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山里叫‘李道长’的人多了,未必是我。”
“可这木牌上的字,是你的刻法!”林婉儿把那半块烧焦的木牌递到李承道面前,“你以前教过我,你的刻字笔画收尾处会带个小勾,这木牌上的‘李’字就是这样!师父,你到底在瞒什么?”
两人正争执间,突然听到赵阳“哎呀”一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赵阳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正盯着窗外的枯梨林发呆,脸色苍白得像纸。“师……师父,”赵阳的声音发颤,手指着林子里,“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枯梨林里的雾气越来越浓,雾气中,隐约能看到无数细小的黑影在晃动,像是小孩子的手,正从树根里伸出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挥舞。李承道心里一紧,刚要喊赵阳回来,就见一道黑气从林子里窜出,像条蛇似的缠上了赵阳的脚踝。
“不好!”李承道掏出雷击木匕首,就要冲过去,可已经晚了。赵阳浑身一颤,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林子里走去,脚步轻飘飘的,像被人操控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