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烛火映心各筹谋
紫彦城的夏日常被黏稠的暑气笼罩,尤其到了午后,连风都带着股焦灼的热气,卷着街边摊贩的吆喝声,在青石板路上缓缓流淌。相国府的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狮在日头下泛着沉闷的光,与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只留墙内的草木在热浪里低低喘息。
离白家祭祖还有整整半月,正厅内却已弥漫开不同寻常的紧绷。檀香从三足鼎炉里袅袅升起,与砚台中新研的墨香缠在一起,在梁间绕出沉稳的弧线,落在紫檀木案上那份泛黄的宣纸上,那是刚拟定的祭祖流程单,白景鸿的指尖已在“祭品清单”四个字上悬了半个时辰,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留下浅淡的痕迹。
“老爷,官窑的青花陶罐送来了。”老管家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捧着个锦盒站在案前,花白的胡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窑工说这是新出的‘雨过天青’釉色,您瞧瞧合不合心意。”
锦盒打开的瞬间,一抹温润的青碧色漫出来,像将初夏的第一场雨凝在了瓷面上。白景鸿伸手碰了碰罐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燥意。“底座的缠枝纹再描层金。”他的声音比案上的黄铜镇纸还沉,“祭祖用的东西,得亮堂些。”
老管家连忙应着,转身时脚边的算盘珠子突然噼啪作响,那是今早刚算好的账目:三层白绫铺就的祭台需耗费十二匹绸缎,鎏金烛台要熔掉两斤赤金,单是给列祖列宗牌位刷金漆的金粉,就用了足足三两。他望着账册上“三千两白银”的总数,喉结悄悄滚了滚,这半月的准备,怕是要掏空府里近半年的用度。
“让库房把去年收的那批东珠取出来。”白景鸿忽然开口,视线落在流程单的“供品装饰”一栏,“穿十二串手链,祭祖时让女眷戴着,也算体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挑圆润些的,有瑕疵的都挑出去,别让祖宗看着寒碜。”
老管家刚要退下,却被廊下传来的笑语绊住了脚。花凝玉穿着藕荷色褙子,裙摆扫过青石板时带起一阵栀子花香,手里捏着张绣样,远远就扬起来:“您瞧瞧这并蒂莲的纹样,绣娘说比龙凤呈祥雅致多了。”她走到案前,指尖点在流程单的“祭品袋”上,“用这个装五谷杂粮,看着就吉利。”
白景鸿的目光落在她鬓角的珍珠钗上,那是她嫁过来时带的嫁妆,戴了五年,珍珠的光泽却依旧莹润。他这夫人总像春日里的细雨,看着柔,落到实处却处处透着韧劲,去年给祠堂补漏,是她踩着梯子亲自量的尺寸;前年整理族谱,是她连夜对照地方志,补全了三位先祖的生平。
“绣娘们说赶工赶得慌。”花凝玉往他茶盏里续了热水,雾气漫过她的睫毛,“我让后厨炖了银耳羹,给她们送过去,加了双倍的冰糖,夜里熬着也有力气。”她忽然压低声音,“库房的陈嬷嬷说,那批东珠里混了颗带血丝的,我让她单独收起来了,祭祖用不吉利。”
白景鸿的眉头微微舒展。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花凝玉忽然从袖中摸出张纸条:“驻军统领今早派人送来的,说明儿个卯时就派人来勘察地形,让咱们别拦着。”她指尖划过纸条上的“玄甲卫”三个字,“还说让女眷们祭祖时都待在槐荫坪,那边视野开阔,好护卫。”
“倒是考虑得周全。”白景鸿接过纸条,指尖刚碰到纸面,就听见院外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他皱着眉起身,却见丫鬟捧着的青瓷笔洗摔在地上,水渍正往流程单这边漫。丫鬟吓得脸色发白,慌忙去捡碎片,花凝玉却笑着拦住:“碎碎平安,是好兆头。”她转头对老管家说,“再取个新的笔洗来,要霁蓝釉的,看着沉稳。”
等众人散去,花凝玉才蹲下身,用帕子细细擦拭地上的水渍。白景鸿看着她鬓角渗出的细汗,忽然想起三年前祭祖,也是这样闷热的天,她为了清点祭品,在祠堂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扶着门框都站不稳。他伸手想去扶,却被她笑着躲开:“这点活算什么,倒是你,昨夜又没睡好?”她指着他眼下的青黑,“我让厨房炖了乌鸡汤,晚上喝了安神。”
白景鸿望着案上重新铺好的流程单,忽然叹了口气:“这祭祖的事,半点马虎不得。”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白家的根在祠堂,守住祠堂,才算守住了白家。”这些年他总觉得,那祠堂的梁柱里,藏着比血脉更重的东西。
而此时,后院的书房里,白诗言正对着只金斑蝴蝶出神。那蝴蝶停在砚台边,翅尾的金粉蹭在墨汁里,染出点点碎金。她刚要伸手去碰,却见蝴蝶振翅飞起,在窗棂上绕了两圈,留下张卷成细条的纸条。
“又在跟蝴蝶说话?”柳可儿端着盘蜜饯走进来,一眼就看见白诗言红扑扑的脸颊,“墨公子又送什么好东西了?”她凑过去看纸条,念出声来:“‘西墙老槐下埋了新酿的梅子酒,等你来尝’,啧啧,这才月初,就开始盼着祭祖后见面了?”
白诗言慌忙把纸条塞进袖中,指尖却沾了些金粉,蹭在脸颊上像落了点碎霞。“别胡说。”她拿起绣绷上的帕子掩饰慌乱,帕子上绣着半朵梅花,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丝,“她只是说……说那梅子酒是去年就酿好的。”
柳可儿拿起帕子端详着:“这梅花绣得倒像真的,就是怎么只绣半朵?”她忽然促狭地眨眨眼,“是等着墨公子来补另一半?”
白诗言的脸更红了,抓起颗蜜饯塞到柳可儿嘴里:“吃你的吧。”话虽凶,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她想起上月在栖月幽庄,墨泯一剑劈开青石时,飞溅的碎石擦过她的发梢,那人却反手将她护在身后,剑柄上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颤。
“说真的,”林悦跟着走进来,手里捏着本话本,“千机阁的人真要来看祭祖?我听说他们阁主苏衍是个玉面书生,比画里的人还好看。”她翻到话本里的插画,“你看这眉眼,像不像墨公子?”
白诗言凑过去看,却被柳可儿笑着推开:“再像也比不上墨公子对诗言上心。”她指着窗台上的茉莉,“前儿个说喜欢茉莉香,第二天就有人从江南快马送来两盆,这心思细的,比绣娘的针还尖。”
白诗言望着那两盆茉莉,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是刚从枝头摘下。她想起墨泯送的那只木兔暖手,里头塞的薰衣草总是保持着干燥,想来是时常更换的。这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像初夏的雨,润物无声,却让她心里的那棵小树苗,悄悄发了芽。
“对了,”林悦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千机阁的人会机关术,能让木头鸟送信,比你的蝴蝶还厉害呢。”她比划着,“翅膀一动,能飞三里地,还能叼着玉佩回来。”
白诗言却摇摇头:“蝴蝶好。”她望着窗外蝴蝶消失的方向,“蝴蝶小,不容易被人发现。”
柳可儿捏着颗蜜饯抛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说:“说起来,还是你们白家规矩松快,祭祖连女眷都能跟着去祠堂。”她戳了戳白诗言的绣绷,“不像我们家,女眷只能在府里烧炷香,连祠堂的门槛都挨不着。”
林悦正用银签挑着碟子里的青杏,闻言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我娘说女子进祠堂冲撞祖宗,去年祭祖,我哥从祠堂带回来块供品糕点,我都当宝贝似的,放了三天才舍得吃。”她忽然凑近白诗言,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听说你们祠堂供着鎏金的牌位?还铺着白绫祭台?”
白诗言放下绣绷,指尖划过月白色的绸缎:“嗯,祭台要铺三层白绫,烛台都是鎏金的。”她想起去年祭祖时的景象,“女眷站在东侧的回廊里,离主殿不远,能听见赞礼官唱祭文呢。”
柳可儿的眼睛亮了亮,忽然拉着林悦的手:“要不……咱们偷偷跟着去?”她压低声音,指尖在石桌上画着路线,“我听说祠堂后墙有处矮篱笆,咱们从那儿钻进去,躲在假山后头看两眼就走。”
林悦的脸瞬间涨红,既兴奋又紧张:“能行吗?要是被发现了,我爹能打断我的腿。”话虽这么说,她手里的银签却转得飞快,显然是动了心。
白诗言看着两人雀跃又忐忑的样子,忽然想起墨泯的嘱咐,连忙摆手:“别去!祠堂东墙的砖是松的,我娘说那里不安全。”她抓起帕子在两人面前晃了晃,“再说,我让厨房给你们留了祭祖用的杏仁酥,不比偷偷去看强?”
柳可儿撇撇嘴,却也没再坚持,只是捏着蜜饯嘟囔:“还是你们白家好,连祭祖都能热热闹闹的。”她忽然眼睛一转,凑到白诗言耳边,“那你可得给我们好好讲讲,鎏金牌位到底长什么样,祭台上的官窑瓷罐,是不是真像话本里写的那样,能映出人影?”
林悦也跟着点头,眼里满是期待:“还有千机阁的人!你说他们会不会带机关鸟来?要是能让我们摸摸就好了。”
白诗言被她们逗笑了,拿起颗青杏塞到柳可儿手里:“放心吧,我都记着。”她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忽然觉得,能让这两个好朋友坐在自家院子里,听她讲祠堂里的新鲜事,也是件极好的事,毕竟不是谁家的祭祖,都能让女子也沾沾这份热闹的。
柳可儿咬着青杏,酸得眯起了眼,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那墨公子呢?她也会去吧?”
提到墨泯,白诗言的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像染上了胭脂,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她……我还没跟她说呢。”她垂着眼帘,声音低了些,“墨泯不是白家人,按规矩,外男是不能进祠堂的。”
林悦刚要说话,就见白诗言抬起头,眼里带着点犹豫:“我爹的性子你也知道,最讲规矩。去年远房表舅想来祭拜,都被他拦在祠堂外了。”她捏着绣绷上的丝线,针脚歪歪扭扭地扎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柳可儿把青杏核吐在碟子里,哼了一声:“你爹也太死板了!墨公子跟旁人能一样吗?上次你落水,是谁跳下去救的?上次你被山匪堵在巷子里,是谁拔剑护着你的?”她越说越急,抓起颗蜜饯塞给白诗言,“你就跟你爹说,墨公子是来帮忙的,千机阁的人都能去,凭什么她不能?”
林悦也跟着点头:“就是!再说了,墨公子看着比好些世家公子还体面,让她在祠堂外帮帮忙,撑撑场面也好啊。”她忽然压低声音,“实在不行,就让她扮成你的侍女,混进去瞧两眼也行啊。”
白诗言被她们说得心头一动,却还是摇了摇头:“墨泯那样的性子,怕是不肯扮成侍女。”她想起那人拔剑时的样子,身姿挺拔得像株青松,眼里的光比刀还亮,“她要是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
柳可儿叹了口气,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就是想太多。”她忽然眼睛一亮,“要不你问问你娘?你娘最疼你,说不定能帮你劝劝你爹。”
白诗言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树影里仿佛能看见墨泯站在树下的样子,腰间的玉佩在风里轻轻摇晃。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就算不能进祠堂,只要能在老槐树下见一面,递上块祭祖用的杏仁酥,也是好的。
白诗言被这话逗得脸更红了,连忙摆手:“别乱说,我还没跟她提进祠堂的事呢。”她指尖捻着帕子上的梅花,那针脚密得像攒了满心的话,“不过……她要是能来老槐树下等我,就很好了。”
林悦忽然促狭地眨眨眼:“等你从祠堂出来,手里提着供品,她揣着梅子酒,老槐树下一坐,倒像你们俩偷偷办了场小祭典呢。”
“去你的!”白诗言抓起颗蜜饯砸过去,却被林悦笑着躲开,蜜饯滚到柳可儿脚边,被她一把抄起来塞进嘴里。
“说真的,”柳可儿含着蜜饯含糊道,“就算进不了祠堂,能在老槐树下见一面也不错。”她忽然压低声音,“我听我哥说,千机阁的人会在祠堂周围布防,到时候说不定有热闹看。你让墨公子多留意留意,回来给我们学学那些机关术怎么厉害,好不好?”
白诗言点头应着,心里却悄悄盘算起别的。她记得库房里有块父亲珍藏的墨锭,是上好的徽墨,墨身上还雕着松鹤图,墨泯练字总说缺块好墨,若是祭祖时能求父亲赏下来,正好能送给她。还有厨房新做的杏仁酥,得让王婶多留两盒,用锦盒装着,配梅子酒正好。
“对了,”林悦忽然想起什么,“你娘不是让绣娘做了并蒂莲纹样的祭品袋吗?能不能给我们也留两个?就算进不了祠堂,摸着点沾了祭祖气的东西,也算沾了热闹。”
“我让绣娘多绣两个便是。”白诗言笑着应下,忽然觉得这半月的等待,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祠堂里的鎏金牌位、千机阁的机关术,都比不上老槐树下的梅子酒,比不上朋友眼里的期待,更比不上那个可能会等在树下的人。
柳可儿拍了下手,起身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你绣帕子了,省得耽误了你给墨公子准备‘定情信物’。”她说着,拉着林悦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别忘了啊,剑法!机关术!还有鎏金牌位的样子!一样都不能落下!”
回廊上的笑声渐渐远了,白诗言拿起绣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帕子上,把那半朵梅花照得透亮。她忽然觉得,这针脚里绣的哪里是花,分明是盼着祭祖那日快点来的心思,一针一线,都透着甜。
她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线头,心里默默念着:但愿父亲能松口,但愿墨泯能来,但愿……老槐树下的梅子酒,能甜得像此刻的心情。
而此时,听风楼的密室里,烛火正舔着石壁上的舆图。青铜面具人用指尖敲着“白氏宗祠”的位置,指节撞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像是在给某种阴谋敲着鼓点。
“千机阁的人什么时候到?”他忽然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带着金属的冷硬。
黑无常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的骷髅头手链叮当作响:“回大人,后日午时进城,苏阁主带了十二名弟子,都是会机关术的好手。”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的行李里,藏了十二具机括弩。”
青铜面具人发出低低的笑,笑声在密室里撞出回音:“带的东西倒是齐全。”他指着舆图上的“山坳”二字,“让血影卫在后日申时去山坳设伏,把他们引到锁龙阵里。”
黑无常的喉结滚了滚:“大人,那锁龙阵是用玄铁针做的,一旦启动,怕是……”
“怕是正好能试试千机阁的斤两。”青铜面具人打断他,指尖在“后殿”两个字上用力一点,“我要的是离魂玉,至于苏衍的死活,与我何干?”他忽然转身,从黑檀木架上取下只黑瓷瓶,瓶身的黄符边缘泛着黑气,“让青爷带血影卫亲自动手,山坳那边的机关,他比谁都熟。”
黑无常心里一紧:“青爷性子急,万一惊动了玄甲卫……”
“惊动了才好。”青铜面具人把玩着瓷瓶,眼神透过面具缝隙透出冷光,“让张武以为是千机阁私斗,咱们正好趁乱动手。”他忽然低笑,“何况,我还备了份大礼。”他指了指石壁上的暗格,“那里有半张落星谷的地图,故意让千机阁的人搜去,保管他们会跟玄甲卫狗咬狗。”
黑无常望着那暗格,忽然想起前日在城西客栈看到的情景,苏衍正对着幅残缺的舆图皱眉,旁边的弟子说“若能找到落星谷的线索,阁主的大仇可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青铜面具人冷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还有,”青铜面具人将瓷瓶放回架上,“让血影卫盯着相国府女眷的动向。”他指尖在舆图上的“槐荫坪”三个字上划了圈,“祭祖那日女眷都聚在那里,人多眼杂,正好能分散玄甲卫的注意力。”
黑无常想起相国府那几位姑娘,前日在茶楼见她们围着碟蜜饯说笑,鬓角的珠钗晃得像春日繁花。他喉结滚了滚,低声应道:“是。”
青铜面具人走到密室门口,忽然回头:“告诉血影卫,动手前放三只信鸽,我要看着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