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何处所归?
赵恩绘向来都不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与同根同源的韩国不一样,未经过西方文化侵袭的朝鲜,经济低迷,市场闭塞,举国上下都充斥着一股淡淡的低沉与压抑。
在这个国家里,所有人一生下来仿佛都自带着一个系统程序,大家都必须按照已经设定好的人生道路行走,认真严谨,按部就班,不可以出现一点差错。
封闭落后的国情,容不下野性难驯的孩子。
随心所欲的自由,在这里简直就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自从赵恩绘懂事以来,她不是在挨训,就是在挨训的路上。
五岁那年,她嫌弃自己身上衣服不好看,直接一剪刀下去,将长至脚踝的连衣裙改成了膝上短裙,又将两个厚实闷热的袖子全部拆了,再从文具店里买了些别针,将裙子后腰处堆积的布料收了收。
最后不出意料,被妈妈发现了,连骂带打,还被罚了整整一星期不许吃晚饭,说是要把买新衣服的钱省出来。
七岁那年,她学着外国杂志上模特姐姐的样子,用火堆加热铁筷子,拿厚布包住筷子头避免烫手,仔仔细细将自己的发尾烫出弧度,及肩短发再加上细密蜷曲,如同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绵羊。
因为造型过于显眼,还不到半天就被老师给抓了出来,罚站在操场进行全校通报批评,并勒令明天一定要将头发给恢复正常。
九岁那年,她觉得校庆晚会上自己组的编舞不太好看,屡次提出修改意见却无人应答之后,索性直接就在正式演出的时候,把其中几个舞蹈动作给改了。
刚好赵恩绘还是站在最中间位置的领舞,到了齐舞环节,她的临时改编更是醒目得不得了,原本已经编排整齐的阵容,都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然后她就又被通报批评了,还是校长亲自下场的,勒令她下周一前上交一篇三千字的检讨书,到时候在师生大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读出来,用以反省。
除此之外,她的童年时期还有各种各样的叛逆行为。
包括但不限于用彩笔在校服上面乱涂乱画,往那一站永远都是最显眼的存在;
认为学校给学生们统一安排的表演妆容不好看,于是便自作主张地将其卸干净,重新化了一个符合自己审美的,再一次选择了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拿着被判错的作业答案去找老师理论,甩出一堆标新立异的想法,来证明这道题的答案并不是唯一的,自己的思路也同样可行。
太多太多了,足以称得上一句罄竹难书。
更关键的是,她跟那些生性调皮捣蛋的小孩子还很不一样。
其他小孩的叛逆,左不过就是顽皮一些,好动一些,偷懒、逃课、不写作业,最过分也就是偷窃物品,打架斗殴。
对于这些不听话的小孩,自然是可以放开了惩罚打骂,多少都会有些哭喊回应,没准还真能将他们罚得心生畏惧,幡然醒悟,从今往后都不敢再犯。
但赵恩绘是文静的,沉默的,从外表上看,她简直就是乖巧懂事得不得了,是所有长辈心目中的好学生标杆。
就算是用力地打她,骂她,她也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大哭大喊,全程都只是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受着,一双大眼睛永远是那般明亮璀璨,如同天上星子,山涧清泉。
就仿佛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论多么严厉的惩罚,都好像对她起不了半点作用,之后该犯错的还是会继续犯错,那根坚硬的反骨永远挺立着,宁死不屈。
而且她的那些行为,与其说是调皮顽劣,倒不如说是对这个死气沉沉的社会,还有这些一成不变的规则,所进行的努力反抗。
对于当时的朝鲜,赵恩绘就像是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接受着自己独有的一副信念,与周围的一切都水火不容,格格不入。
家长和老师都对其无计可施,同龄的孩子们也将其当作了不合群的怪物,渐渐疏远了。
而导致赵恩绘不得不离开朝鲜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她为了帮班里一个长期受到高年级学长欺负的小姑娘出气,用一跟火柴和一小瓶酒精,把那四个仗势欺人学长的自行车,烧得一片狼藉。
后续学校追究纵火源头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始终畏畏缩缩地不敢抬头,赵恩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果断站了出来,揽下了所有责任。
没办法,这次的纵火事件闹得太大,几个学长的父母始终是不依不饶,赵恩绘也没办法再在这个学校读书了。
她爸爸妈妈只好联系了家里一个在韩国做生意的亲戚,决定将赵恩绘送到那边学习生活。
韩国比朝鲜要开放许多,也要自由许多,赵恩绘在那边,或许真的会比留在这里更加自在。
赵恩绘还记得那天傍晚,明艳的夕阳将半边天色染得通红,如同天涯尽头的断肠人,泪湿衣襟,泣血涟涟。
小小的人儿拖着同样小小的行李箱,在人潮涌动的火车门口缓缓回眸,朝着人群外面相互搀扶依偎的父母,挥手告别。
那一年,赵恩绘只有十岁。
当时的她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好像要离开朝鲜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学,而且很久很久都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血霞之下,稚嫩女孩清澈的眼神之中,弥漫着懵懂与不舍。
殊不知这火车将启之时的遥遥一望,竟是今生今世最后的诀别。
三年前,她接收到家中小妹传送过来的书信,这才得知了父母相继过世的噩耗。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回去,所给出的借口是工作繁忙,脱不开身。
而拒绝回家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就连她也说不太清楚。
只记得那个时候,心里面好像有个激动的声音,在不停叫嚣着抗拒。
背井离乡的这么多年来,她时常会想起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舞,故乡的花,还有故乡的那群亲朋好友,兄弟姐妹。
即便他们在自己脑海中的模样早已渐渐模糊,甚至连名字都想不太起来了。
可唯有一点——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回去。
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回到那个无时无刻不在排斥着自己的地方。
韩国确实是比朝鲜更加的开放包容,赵恩绘在这里待得还算适应。
如果能忽略掉他们韩国人那些严重的排外心理的话。
而且,虽然说经济富强了,文化也发展了,但似乎是因为和朝鲜同根同源,社会风气也依旧是换汤不换药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坚守着“生活规则”,一旦有人做出了让他们感到惊讶的行为,便会自然而然被当成讨厌的异类。
这时的赵恩绘已经十几岁了,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加上身处于异国他乡时不自觉的小心谨慎,她也终于开始渐渐尝试着顺应规则。
秉承着少说话少做事,万事皆安宁的处事原则,长大后的赵恩绘,甚至比孩童时期还要更加沉闷内向一些,至于社会交际网,也更是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