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哭丧禁忌
宣和三年的江南梅雨季,雨丝跟扯不断的棉线似的,把临安府外的青溪镇泡得发潮。阿禾嫁进周家的第三天,婆婆周氏就把她叫到堂屋,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青布帕子,指腹在帕子边角磨出的老茧硌得阿禾手背发疼:“阿禾,咱周家在镇上做了三代丧葬营生,别的规矩能松,哭丧的禁忌半分不能错——你得记死了。”
阿禾那时刚满十六,鬓边还别着出嫁时的银花,听着“哭丧”俩字,指尖都发颤。青溪镇的人都知道,周家的哭丧最灵验,不管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寿终正寝的老人,经周家媳妇一哭,死者家属心里的堵得慌能散大半,可这“灵验”背后的禁忌,也跟镇外的溪水似的,深不见底。
婆婆把帕子递到阿禾手里,那布帕子上还留着前次哭丧时的泪痕印子,带着股淡淡的香灰味。她蹲下身,看着阿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条,哭丧前得用艾草水净手净脸,不能沾半点荤腥。你想啊,死者要走黄泉路,闻着活人的荤气会犯恶心,不肯受你的哭——去年东头李家媳妇哭丧前偷吃了块酱肉,结果死者的棺木在灵堂晃了三下,李家小子当晚就摔断了腿,这都是教训。”
阿禾赶紧点头,把“艾草水净身”五个字在心里念了三遍。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本线装的小册子,封皮上写着《周氏丧葬忌录》,纸页都黄得发脆,是周家传了三代的东西。婆婆翻到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字给阿禾看:“第二条,哭灵时只能站在棺木左侧,左脚先迈,右脚后随,不能站反了。左侧是‘阴位’,是给死者引路的方向,站反了,你哭得再响,死者也听不见,还会把他引去歪路。”
阿禾凑过去看,那字是用毛笔写的小楷,笔画里还带着点颤抖,想来是太爷爷当年写的时候,也带着敬畏。婆婆又翻了一页:“第三条,也是最要紧的一条——眼泪不能滴到棺木上。活人的眼泪是阳气,棺木是盛阴魂的地方,阳气滴上去,就跟油泼到火上似的,会把死者的魂困在阳间,他走不了,就会缠上哭丧的人,还有死者家属。”
阿禾听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布帕子。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瓦檐上噼啪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着,婆婆忽然压低了声音:“三十年前,你太奶奶哭丧时,就把眼泪滴到了棺木上。当天夜里,死者的魂就附在了她身上,她抱着棺木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嗓子就哑了,再也不能哭丧——从那以后,周家的哭丧人就换成了媳妇辈,太奶奶到死都没再敢碰过棺木。”
这话吓得阿禾手心冒冷汗,婆婆却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记牢规矩就没事。再过几天,镇上王阿婆就要走了,她儿子来求了我好几次,说想让你试试——王阿婆生前疼你,你哭她,她不会怪你。”
王阿婆阿禾是认得的。她刚嫁来青溪镇时,水土不服,天天闹肚子,王阿婆就端着自己熬的姜枣茶来瞧她,还教她怎么用紫苏叶腌咸菜。王阿婆今年七十二,身子骨一直不好,前几天听人说,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就等着咽气的那天。
到了王阿婆走的那天,天倒是放晴了,太阳透过云层,把周家的丧葬铺子照得亮堂堂的。铺子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周”字,风吹过,灯笼晃悠着,像两个飘着的魂。阿禾按照婆婆说的,先用艾草水净了手脸,换上一身粗麻布的丧服,那丧服是新做的,针脚很密,就是布料糙得磨皮肤。
婆婆把阿禾领到王阿婆家里,灵堂就设在堂屋,棺木是周家提前备好的杉木棺,外面涂了层薄薄的朱红漆,棺木前摆着王阿婆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慢悠悠地往上飘,绕着房梁打了个圈。王阿婆的儿子周小哥跪在蒲团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见了阿禾,就磕了个头:“阿禾娘子,我娘就拜托你了。”
阿禾赶紧扶他起来,心里却慌得厉害。婆婆站在她身边,小声提醒:“左脚先迈,站左侧,记着眼泪。”阿禾深吸一口气,左脚轻轻迈出去,站到棺木左侧,手里攥着那块青布帕子,开始哭起来。
一开始,阿禾还记着规矩,哭的是王阿婆的生平:“王阿婆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你还没尝过我给你做的桂花糕啊,你还没看着小哥娶媳妇啊……”可哭着哭着,就想起王阿婆给她送姜枣茶的样子,想起老人拉着她的手说“阿禾啊,周家是好人家,你要好好过日子”的声音,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都止不住。
她忘了婆婆的叮嘱,抬头往棺木上看——想再看看王阿婆,哪怕只是棺木上的木纹。可这一看,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掉,“啪嗒”一声,正好滴在了棺木的朱红漆上。
那一瞬间,阿禾只觉得浑身一凉,像是有股冷风从棺木里钻出来,绕着她的脚踝打了个圈。灵堂里的香忽然灭了一根,烟直直地往下沉,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婆婆在后面“哎呀”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调:“阿禾!你怎么……”
阿禾当时就懵了,站在那里,眼泪还在往下掉,却不敢再哭出声。周小哥也抬起头,看着阿禾滴在棺木上的眼泪,脸色一下子就白了:“阿禾娘子,你……你犯了禁忌?”
阿禾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婆婆赶紧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把香灰,撒在阿禾滴眼泪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王阿婆莫怪,孩子年轻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那天的哭丧草草结束了。回去的路上,婆婆没跟阿禾说一句话,只是走得飞快,手里的布帕子攥得紧紧的。阿禾跟在后面,心里又害怕又愧疚,脚底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她好几次差点摔倒。
到了晚上,麻烦就来了。先是周小哥跑过来敲门,声音里带着哭腔:“周阿婆,阿禾娘子,我家小宝发烧了,烧得厉害,嘴里还喊着‘阿婆别抓我’,你们快想想办法啊!” 阿禾和婆婆赶紧跟着周小哥去他家。小宝是王阿婆的小孙子,才三岁,平时活泼得很,现在却躺在床上,脸蛋烧得通红,眼睛闭着,嘴里不停地嘟囔:“阿婆,别抓我,我怕……”婆婆伸手摸了摸小宝的额头,烫得吓人,她皱着眉头说:“是王阿婆的魂困在阳间了,她找不到路,就缠上小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