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亡人鞋
汴京的天刚擦黑,陈老爹的鞋铺就亮起了昏黄的油灯。油灯光晕里浮着层灰,把墙根那排黑布鞋照得像浸在水里,鞋头微微上翘,针脚密得能数清每一根麻线——这是专给亡人穿的鞋,行里叫"登云履",说是穿了能踩着云彩过奈何桥。
陈老爹捏着锥子的手顿了顿,耳坠子上的铜环跟着晃了晃。他这手艺是打小从爹手里接过来的,传到他这辈已是第三十一个年头。铺子开在城南瓦子巷尽头,左邻是卖香烛的王二婶,右舍是扎纸人的刘老棍,三家凑在一块儿,倒像是把阴阳两界的生意都占全了。
"陈老爹,来双鞋。"门板被推开时带进来股寒气,说话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颧骨上沾着层白霜,怀里揣着个蓝布包,一打开就露出双小小的鞋样,"给我家小三儿做的,他前日...刚走的。"
陈老爹把油灯往桌前挪了挪,看清那鞋样是用麦秸杆扎的,不过三寸长,针脚歪歪扭扭,该是当娘的亲手扎的。他捏起鞋样比了比,指腹触到麦秸上的潮气,像是还带着孩子身上的奶味。
"孩子多大走的?"陈老爹的声音混着锥子穿透皮革的"噗"声,显得格外沉。
"刚满三岁。"汉子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摸出块碎银放在桌上,"他娘哭得失了神,说小三儿怕冷,让我多絮些棉。"
陈老爹没接银子,转身从柜底翻出块月白色的软布。这布是去年冬天一个绣娘送的,说是给早夭的闺女备的,后来闺女"走"得急,布就留在这儿了。"用这个做鞋面,孩子穿着体面。"他抽出竹制的鞋楦,往布上一按,竹片碰撞的脆响里,汉子的抽气声像被掐住的猫。
铺子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响。陈老爹纳鞋底的线是三股麻拧的,浸过桐油,据说能防阴草里的泥。他的手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肿得发亮,可穿针时却稳得很,线头穿过布面时只留下个针尖大的眼。这手艺是年轻时练的——那会儿爹总说,亡人鞋不能有大针脚,不然阴间的小鬼会顺着针眼往里钻。
"小三儿...是得的痘症?"陈老爹忽然开口,锥子正扎在鞋底中心的"涌泉穴"位置。老规矩,这儿得扎七针,说是能压住生前的火气。
汉子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铺开:"老爹怎么知道?"
"这阵子瓦子巷这边走了四个孩子,都是痘症。"陈老爹把锥子往头皮上蹭了蹭,油亮的木柄沾了层头油,"前儿个西头张屠户家的小子,也是穿我做的鞋走的。"他顿了顿,把纳好的鞋底往灯前照了照,针脚在灯光下连成串,像条会发光的蜈蚣,"你家小三儿爱跑不?"
"爱!整天光着脚在院里追鸡,鞋都磨破三双了。"汉子的声音突然发颤,"昨儿个入殓,他娘非要把他那双磨破的虎头鞋塞棺材里,被阴阳先生拦了,说阳间的鞋带不走..."
陈老爹没接话,拿起剪刀裁鞋面。月白布子剪开来时带着股淡淡的浆水味,混着铺子里常年不散的桐油香,倒像是把春天揉进了这双要去阴间的鞋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那年也是三岁,跟着娘去赶庙会,被踩掉了一只鞋,回来就发起了高烧,没三天就走了。那会儿他刚学做鞋,给儿子做的第一双亡人鞋,针脚歪得像条蛇。
油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落在陈老爹手背上,他浑然不觉。汉子看着他把雪白的棉絮往鞋里塞,絮得鼓鼓囊囊,像两只装满了云的小包袱。"老爹,棉絮太多会不会..."
"孩子怕冷。"陈老爹打断他,手指在鞋面上摩挲着,像是在感受什么,"我那儿子走的时候,也是腊月,我给他絮了三层棉,夜里梦见他穿着新鞋,在云端上跑呢。"
汉子的眼泪"啪嗒"掉在桌上,溅起的灰尘在灯光里跳了跳。陈老爹从灶台上摸出块姜,塞到汉子手里:"回去给你婆娘熬碗姜汤,别让活人也倒下了。"他把做好的鞋用黄纸包起来,包了三层,"明儿出殡时让孩子穿着,鞋跟别着地,说是这样就忘不了回家的路。"
汉子揣着鞋走的时候,巷口的更夫刚敲过二更。陈老爹收拾摊子时,发现桌上的碎银旁多了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块麦芽糖,裹着张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谢老爹,小三儿爱吃这个。"
他捏着那块糖,忽然想起今早路过街角时,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踮着脚够糖人。那丫头穿的虎头鞋,鞋尖磨得露出了棉絮,倒和汉子说的小三儿一个样。
后半夜起了风,卷着纸钱灰往铺子里钻。陈老爹把小三儿的鞋样收进木盒,里面已经存了几十双鞋样,有婴儿的虎头鞋,有老太太的圆口鞋,还有双官靴,是去年给病死的县太爷做的。每个鞋样旁边都压着张纸条,记着逝者的名字和生辰,像本厚厚的生死簿。
鸡叫头遍时,陈老爹打了个盹。梦里又看见儿子穿着他做的那双歪鞋,在云端上跑,脚下的云彩软绵绵的,像极了他刚絮进鞋里的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