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零二秒 作品

第48章 王实冤魂告御状

汴京的雪,下得没头没脑。

 

宣德楼外的石狮子裹着层薄冰,哈出的白气刚到嘴边就冻成了霜。王老实揣着怀里的棉絮,缩着脖子往开封府衙挪,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像极了他那口老牙咬碎时的动静——当然,他那口牙早在三年前就被牢里的差役给掰掉了半副。

 

“站住!干什么的?”

 

府衙门口的差役横过手里的水火棍,棍梢上的冰碴子掉在王老实脚背上,凉得他一激灵。他赶紧弓起背,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官爷,小的……小的是来递状子的。”

 

“递状子?”差役上下打量他,眼神像刀子似的刮过他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看你这模样,是哪个县的流民?开封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滚!”

 

水火棍“咚”地戳在地上,震得王老实耳朵嗡嗡响。他慌忙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纸边都磨得起了毛,上面的字迹被汗渍浸得发乌:“官爷您看,这是小的儿子王实……他死得冤啊!”

 

“王实?”差役眉头皱了皱,像是想起了什么,“是不是三年前陈留县那个‘盗官粮’的?”

 

王老实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是啊,就是那个“盗官粮”的王实。可他儿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啊!

 

三年前的陈留县,麦子刚黄透了尖。王实那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手脚勤快,心眼实,跟着父亲学了手编竹器的手艺,农闲时挑着担子走村串户,挣的钱够给妹妹攒嫁妆了。出事那天,他刚给邻村的张大户编完一套竹筛,揣着三十文钱往家走,路上撞见县尉带着人追个黑影,那黑影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路边的麦秸垛。

 

“抓住他!官粮就藏在麦秸垛里!”县尉扯着嗓子喊,差役们一拥而上,麦秸飞得漫天都是。王实吓得愣在原地,手里的钱袋还没捂热,就被个满脸横肉的差役薅住了胳膊:“好啊,王实,竟敢窝藏盗粮贼!”

 

他后来才知道,那黑影是县尉的远房侄子,偷了粮仓里的百十来斤糙米,本想栽赃给路过的外乡人,偏巧撞见了他。县尉怕事情闹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王实一块儿锁了。

 

王老实记得那天自己疯了似的往县衙跑,鞋跑掉了一只也没察觉。他跪在县衙门口,从日出跪到日落,膝盖磨出的血混着泥,在青石板上洇出个黑红的印子。县太爷升堂时,他听见王实在堂下喊:“爹!我没偷!我真的没偷啊!”

 

可那喊声响得越急,县太爷手里的惊堂木拍得越响。后来他才明白,那粮仓的账早就对不上了,县太爷正愁找不到替罪羊,他儿子这“撞上门”的,简直是天意。

 

“打!”县太爷的惊堂木落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给我往死里打!看他招不招!”

 

王老实被差役拖出大堂时,听见里面传来儿子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像根烧红的铁钎,从他耳朵眼里扎进去,直穿到心口,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冒烟。他在衙门外头哭,哭得浑身抽成一团,路过的百姓围了一圈又一圈,有人叹气,有人摇头,就是没人敢出声——谁不知道县太爷和县尉穿一条裤子?王实这孩子,怕是要被屈死了。

 

果然,没出三天,县衙就贴出了告示:“贼民王实,勾结盗匪,盗取官粮,罪证确凿,杖毙于狱。”

 

王老实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时躺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媳妇趴在炕沿上哭,眼睛肿得像核桃。他想爬起来,却发现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喉咙里腥甜腥甜的——是被差役打出来的血。

 

“儿啊……我的儿啊……”媳妇的哭声像破锣,敲得他脑仁疼。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眼角往枕头里钻。

 

那之后,王老实像变了个人。他不说话,不吃饭,每天就坐在门槛上,望着县衙的方向发呆。媳妇怕他也寻了短见,硬逼着他喝米汤,他就像个木偶似的,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眼神空洞得能装下整个陈留县的冤屈。

 

过了半年,他突然开始收拾东西。媳妇问他要干啥,他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汴京。我儿死得冤,我得去告御状。”

 

媳妇当时就哭瘫在地上:“你疯了?县太爷都不敢惹的人,你去汴京告御状?那不是去送死吗?”

 

“死就死。”王老实拿起墙角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杖,“我儿在底下等着呢,我要是不给她讨个公道,到了阴曹地府,我没脸见他。”

 

他就这么上路了。从陈留到汴京,几百里路,他一双脚走了三个多月。饿了,就跟路边的农户讨个窝头;渴了,就喝田埂边的河水;晚上,就蜷缩在破庙里,听着风吹过窗棂的声音,像极了儿子小时候在他耳边撒娇的呢喃。

 

可到了汴京才知道,告御状比登天还难。开封府衙的门槛高,差役的眼更高,他连府尹的面都见不着,递上去的状子要么被扔出来,要么石沉大海。有回他趁知府出门,抱着马腿就喊冤,结果被差役打得半死,扔在街角像条死狗。

 

那天夜里,他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感觉自己的血一点点变冷。迷迷糊糊中,好像看见王实站在他面前,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脸上带着笑:“爹,你回去吧,别折腾了。”

 

“我不回!”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爹还没给你报仇呢,爹不回!”

 

等他再醒来,天已经亮了。一个捡破烂的老汉把他拖进了破庙,给了他半个冷馒头。他啃着馒头,眼泪噼里啪啦往馒头上掉——他不能死,他死了,儿子的冤屈就真的石沉大海了。

 

就这么着,他在汴京熬了三年。白天在街头给人编竹器换口饭吃,晚上就睡在破庙里,怀里揣着那张被磨得快烂了的状子。他听说当今圣上仁慈,又听说开封府新来了个包青天,铁面无私,专管冤案。他不知道这“包青天”是真是假,可这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官爷,您就行行好,让我见见包大人吧。”王老实“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膝盖砸在冰面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我儿子真的是冤枉的,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啊!他还没娶媳妇,还没看着妹妹出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差役皱着眉,像是被他哭烦了,又像是动了点恻隐之心:“包大人今天不在府衙,去宫里回话了。你要真想递状子,等明天卯时再来,兴许能赶上他升堂。”

 

王老实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真的?”

 

“真的假的,你来了就知道。”差役收回水火棍,转身进了府衙,留下王老实一个人跪在雪地里,对着紧闭的大门,“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那天晚上,王老实没回破庙。他就在府衙对面的墙根下蹲着,怀里揣着状子,裹紧了那件薄棉袄。雪还在下,落在他头上、肩上,没多久就积了薄薄一层,远远看去,像个雪人。

 

后半夜,风更紧了。他缩着脖子打盹,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爹,爹。”

 

他一个激灵醒过来,借着远处灯笼的光,看见王实站在他面前。这次,儿子身上的褂子是湿的,头发上还滴着水,脸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儿啊,你咋来了?”王老实伸手去摸他的脸,却摸了一手冰凉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