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冰瑶 作品

现代被人欺负的可怜炮灰(一)

废弃工厂的深处。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团混合了陈年机油、铁锈、霉烂布料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物的凝胶。这气味具有实体感,钻入鼻腔,附着在喉咙深处,带来持续的恶心感。

昏沉的光线,如同垂死者的叹息,从高处那些布满蛛网、碎裂不堪的窗户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

它们无力地投射在布满油污、灰尘和可疑深色污渍的水泥地面上,形成几块形状怪异、边缘模糊的光斑。

光柱中,无数尘埃微粒在无风的死寂里悬浮、翻滚,像是微观世界里的暴风雪,无声地见证着此地的荒芜与绝望。

“喂!起来!听见没有?!耳朵聋了还是骨头散了?别他妈给老子装死!”

一个粗嘎、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皮的声音骤然炸响,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本地口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痰和戾气。

这声音在空旷、高耸的废弃厂房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撞在冰冷的金属管道和剥落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一种诡异的二重奏。

伴随着这声怒喝,一只沾满了干涸泥垢、油渍和可疑褐斑的硬底工装靴,毫不留情地踹向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体腰侧软肋。

“咚!”

沉闷的撞击声清晰可闻。

那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强电流击中,本能地弓得更紧,像一只被沸水烫熟的虾米,试图将脆弱的脏器缩进坚硬的甲壳里。然而这徒劳的防御只换来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破碎不堪的抽气声,微弱得几乎被死寂吞噬。

“大哥…大哥,您轻点…”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穿着不合身脏外套的男人瑟缩着脖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在光头大哥和地上的人之间慌乱游移。

他下意识地搓着粗糙发红的手,指关节因为紧张而泛白。

“这…这动静是不是太大了?您看他…他都没声了…会不会…会不会真闹出人命啊?”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说出“人命”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不祥。

被称为“大哥”的光头男人猛地转过头。他约莫四十岁上下,体格壮硕,脖子粗短,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暗红色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皮肤上。

此刻,这蜈蚣似乎也因主人的烦躁而微微扭动。小弟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他刚才那层暴戾的伪装气球。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深切的忌惮,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他的心头。

真出了人命…他脑海里瞬间闪过警笛的尖啸、冰冷的手铐、漫长的铁窗生涯,还有可能面临的赔偿——那可不是他这种靠收点“保护费”、干点“小活”的地痞能轻易摆平的麻烦。想想就让他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啧!”光头烦躁地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带着黄绿色的粘稠,啪嗒一声落在离昏迷者头部不到半尺的地上,溅起微小的尘埃。他显然需要发泄这股因忌惮而更盛的邪火,抬脚就狠狠踹在旁边瘦小男人的屁股上。

“哎哟!”瘦小男人猝不及防,被踹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失去平衡,手舞足蹈地向前扑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有丝毫抱怨,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裤子上的灰,脸上堆满了讨好的、却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怂货!废物点心!”光头大哥鄙夷地瞪着他,声音里满是轻蔑,“屁大点事就吓尿裤子了?去!给老子看看那小子还有气儿没!死了没有?!”

瘦小男人如蒙大赦又胆战心惊,连滚带爬地挪到地上那蜷缩的人体旁。他蹲下身,动作畏畏缩缩,仿佛那不是一个被打得半死的人,而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他伸出两根因常年干粗活而变形、此刻却抖得像风中落叶般的手指,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凑到那人沾满了凝固血污、灰尘和汗水的鼻子下方。指尖悬停了足足好几秒,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而恐怖的仪式。

终于,一丝微弱却持续、带着温热湿气的气流,拂过他冰凉的指尖。

瘦小男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几乎是瘫软下来,长长地、重重地吁出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脸上挤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声音因为放松而陡然拔高,甚至带着点邀功的谄媚:“有!有气儿!大哥,他还喘着气呢!没死!活得好好的!”他特意加重了“活得好好的”几个字,仿佛在强调自己的功劳。

“没死就行!”光头大哥紧绷的肩膀和脖子肌肉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那丝忌惮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浪费了时间、被扫了兴致的恼怒。

他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居高临下的、纯粹的鄙夷和不屑,仿佛在看一只被踩烂却还在蠕动的蟑螂。

“妈的!一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打几下就挺尸,浪费老子时间!晦气!”他再次朝地上啐了一口,这次距离更近,浓痰几乎擦着昏迷者的耳朵飞过,落在地上,散发着恶臭。

他大手一挥,动作带着一种粗鲁的豪迈:“走!哥几个!这破地方一股子死老鼠味儿!老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喝酒去!喝顿大的,压压这股子晦气!”

他招呼着身后或站或蹲、倚靠在废弃机器和生锈铁架上的六七个汉子。

这群人打扮各异,但都透着一股子底层混混的流气。有的穿着褪色的工装,有的套着印着劣质图案的t恤,头发油腻打绺,眼神里混杂着麻木、凶狠和一丝对光头的畏惧。听到“喝酒”,他们麻木的脸上才显出点活气,纷纷直起身,发出含混的应和声,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