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照片里的尖叫

 第12章 照片里的尖叫 

 斯摩棱斯克的风像裹了冰渣的锉刀,刮过废弃工厂区扭曲的铁架和残破的砖墙,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看~书?君` .嶵′鑫¢璋\节_更\辛?筷? 

 太拖拉“铁牛”碾过冻得梆硬、满是坑洼的路面,厚重轮胎将积雪与碎冰粗暴地排开,车身沉稳得如同在冰面上滑行。怀礼辉紧握方向盘,巨大的防撞杠推开前方弥漫的灰白雪雾,如同破冰船驶入未知海域。 

 副驾座位上,那个装着莱卡相机和两筒密封胶卷的铝盒,随着颠簸轻轻磕碰着车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颗不安的心跳。 

 按照索菲亚发来的坐标,“铁牛”最终停在一座几乎被积雪掩埋的低矮砖房前。门口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扇包裹着厚厚铁皮、布满褐色锈迹的沉重门扇,门轴处残留着新近涂抹的黑色润滑油痕迹,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浓重的醋酸、陈年化学药剂的刺鼻,还有一种纸张和霉变混合的、属于时光深处的沉郁气息。 

 怀礼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抱起铝盒,用指关节在铁皮门上敲出三短一长的暗号。门内传来锁链滑动的金属摩擦声,接着是几道沉重的门栓被拔开的闷响。铁门向内打开一道缝隙,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味混合着暖风涌了出来。 

 门缝里露出一张脸。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凿,纵横交错地布满古铜色的面庞,像一张揉皱又被强行抚平的旧地图。头发稀疏花白,紧贴着头皮。 

 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两点星火,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沧桑。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袖口挽起,露出同样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腕。 

 “怀?”老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是我。瓦连京·伊里奇?”怀礼辉点头。 

 老人没再说话,目光在怀礼辉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怀中的照相机盒子,最后落在他身后那辆如同钢铁堡垒般的“铁牛”上,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侧身让开通道:“进来吧,记得关门。” 

 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和天光。眼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墙壁刷着惨绿的老式油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色的砖体。 

 通道尽头隐约可见暗红的光晕渗出。空气里那股醋酸、定影液和霉变的混合气味浓得几乎凝成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唯一的声响是角落里一台老式除湿机发出的低沉嗡鸣,以及自己踩在水泥地上清晰的脚步声。 

 瓦连京佝偻着背,脚步却异常沉稳地走在前面,推开通道尽头那扇包裹着厚厚黑色遮光绒布的门帘。 

 暗房。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角落一盏极低瓦数的安全灯散发出暗红色的光晕,如同凝固的血液,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空气比通道里更暖,也更湿,带着化学药剂特有的、有些甜腻的微腥。 

 巨大的不锈钢水槽沿墙排开,几个显影盘、停影盘、定影盘整齐地码放在水槽边的工作台上,旁边堆放着各种瓶罐和工具。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铺着厚厚橡胶垫的工作台占据了主要位置,上面空无一物,台面在红灯下反射着幽微的光。 

 整个空间压抑、封闭,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时间胶囊,专门用来打捞那些沉在岁月底层的幽灵。 

 “东西。”瓦连京言简意赅,向工作台抬了抬下巴。 

 怀礼辉将铝盒轻轻放在冰冷的橡胶垫上。老人上前,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灵巧地打开盒盖。那台线条冷峻的莱卡3和两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外层覆盖着凝固黑漆的金属胶卷筒暴露在暗红色的光线下。瓦连京拿起其中一个胶卷筒,凑到红灯下仔细端详那层黑漆,又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 

 “Agfa航空胶卷,1942年批次…这层密封漆是特殊配方,防水隔氧,像给底片穿了盔甲。/薪\完*夲¢鉮!戦_ *哽·新_嶵·快-”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暗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保存条件…近乎完美。里面的东西,恐怕被时间冻得比西伯利亚的石头还硬。”他抬眼,暗红的光线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确定要现在唤醒它们?有些东西,沉睡太久,醒来会…伤人。”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怀礼辉脸上,那里面没有劝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仿佛在陈述一个关于坟墓开掘的朴素真理。 

 怀礼辉迎着那目光,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冻土下的金条在血脉深处引发的灼痛似乎又隐隐发作起来,与眼前这暗红的灯光、浓烈的化学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预感。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开。必须开。无论里面是什么。” 

 瓦连京不做任何态度地点了下头,没再说话。 

 他转身走到墙边的工具柜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工具箱。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怀礼辉叫不出名字的精细工具:小号的刮刀、不同型号的镊子、特制的开罐器、大小不一的玻璃滴瓶……他取

出一把薄如柳叶的特制刮刀、一把带放大镜的精密镊子、一小瓶标签模糊的无色溶剂,还有一个厚重的、完全隔绝光线的黑色橡胶暗袋。 

 接下来的操作,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在暗红的光线下,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肃穆。 

 老瓦连京先是戴上薄如蝉翼的一次性乳胶手套,然后用棉签蘸取少量不知名的特殊溶剂,接着极其小心地涂抹在胶卷筒密封盖边缘那层坚硬的黑漆上。 

 溶剂与黑漆接触,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淡淡的、类似苦杏仁的奇特气味。老人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摸情人的皮肤,而怀礼辉也是紧张的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以免使老人分心。等待片刻,黑漆开始软化。 

 他用特制刮刀那薄如发丝的尖端,沿着密封盖与筒身的缝隙,一点、一点地切入,剥离那些顽固的附着物。动作轻柔而精准,每一次移动都控制在毫厘之间,生怕惊扰了筒内沉睡的亡灵。 

 时间在暗红的寂静中无声流淌。汗水从瓦连京布满皱纹的额角渗出,沿着深刻的纹路缓缓滑下,他也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微小的接触面上。 

 怀礼辉站在工作台几步之外,同样屏息凝神,感觉自己仿佛也化作了这暗红空间的一部分,只有心跳声在耳边擂动,与除湿机的嗡鸣形成诡异的合奏。每一次刮刀细微的移动,都像在拨动他紧绷的神经。 

 终于,“嗒”一声轻响,微不可闻,却如同惊雷在寂静中炸开——密封盖松动了。瓦连京立刻停下动作,拿起那个厚重的黑色橡胶暗袋。他将暗袋开口撑开,如同张开一张吞噬光线的巨口,迅速而准确地将整个胶卷筒罩了进去。 

 他的双手伸进暗袋侧面特制的密封袖套里,在里面进行着怀礼辉无法看见、却能清晰感受到的谨慎操作——拧开筒盖,取出紧紧缠绕在金属片轴上的胶卷。整个过程在绝对的黑暗中完成,依赖的完全是几十年经验锤炼出的、刻进骨子里的手感。 

 当瓦连京的双手从暗袋袖套里抽出来时,那卷承载着七十多年时光的胶卷,己被安全地转移到一个标准的不锈钢显影罐中。他拧紧显影罐的盖子,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线条稍稍松弛下来。 

 “第一关过了。”他摘下乳胶手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接下来,是唤醒它沉睡的眼睛。” 

 他走到不锈钢水槽前,打开水龙头。水流先是浑浊的铁锈色,很快变得清澈。他仔细地清洗双手,然后开始熟练地配制显影液、停影液和定影液。各种化学药剂从不同的棕色玻璃瓶中精确量取,倒入量杯混合,液体在暗红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深浅的琥珀色。-0′0¨小.税?惘~ .埂?欣,嶵¨快_空气里那股醋酸和微腥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瓦连京拿起显影罐,轻轻摇晃了几下,让药液充分浸润罐内。他看了一眼墙上那只老旧的圆形挂钟,秒针在暗红的光线下艰难地爬行。暗房里只剩下药液在显影罐内晃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挂钟秒针那令人心焦的“滴答”声。 

 时间到。瓦连京手法稳定地倒掉显影液,注入停影液,短暂摇晃后倒掉,最后注入定影液。当定影完成,他拧开显影罐的盖子,将里面的胶卷连同片轴一起浸入流动的清水槽中。清澈的水流温柔地冲刷着那卷缠绕在金属片轴上的、呈现深棕褐色的胶片底片。 

 “来看看吧,”瓦连京的声音比之前更哑,像被砂纸磨过,“看看我们放出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将湿润的底片从片轴上解下,用特制的塑料夹子夹住两端,挂在工作台上方一根细长的金属横杆上。底片湿漉漉地垂下来,在暗红的光线下,如同一条悬挂的、通往地狱的幽暗河流。 

 瓦连京拿起一个带放大镜的观片灯,接通电源。一束冷白、集中的光线瞬间刺破了暗房的幽红,打在底片的一端。他凑近放大镜,枯瘦的手指缓缓移动着底片,一寸一寸地检视。 

 怀礼辉也凑上前去。观片灯刺目的白光穿透底片,将尘封的画面投射在放大镜的镜片上。由于是负片,影像都是相反的,如同扭曲的噩梦。 

 第一批:远处,森林边缘,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一列被厚重伪装网覆盖的军用列车如同冬眠的钢铁巨蟒,静静卧在临时铺设的轨道上。伪装网下,车身上一个菱形的白色标记(内部似乎有更复杂的徽记)清晰可见!士兵们正从几辆涂着灰白冬季迷彩的桶车和欧宝卡车上,将一个个狭长的、钉着铁箍的木箱抬下来,通过临时搭起的跳板,运进其中一节平板车厢。画面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