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的毛毛虫 作品

第371章 枯骨

冬麦田的死寂比冻土更硬。石灰泥坑的白烟缓缓散尽,留下坑底一层灰白、龟裂、散发着刺鼻碱味的硬壳。模具底板上,那三幅用血肉泥浆刻画的荒诞“农具志”图谱——锯齿石锄、液压木耒、毒蛛播种机——在冷却的暗红泥污中凝固,如同烙印在大地上的诅咒。毒蛛中心那个被碳化骨茬捅破的黑洞,边缘凝结着暗沉的血痂,像一只永不闭合的、通往地狱的眼睛。 土根枯槁的身体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如同一截被彻底榨干、丢弃的朽木。那只碳化碎裂的骨手无力地摊开,焦黑的骨茬刺向阴沉的天空。他浑浊的老眼空洞地睁着,瞳孔深处倒映的乱葬岗阴影,仿佛已与灵魂一同沉入了永恒的黑暗。没有呼吸的起伏,只有褴褛麻衣下偶尔被寒风掀起的破片,证明这曾是一个活物。

 骨筹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模具底板上那个狰狞的黑洞,又扫过地上那具彻底失去生息的枯槁躯壳,枯槁的手指在光滑的“算盘”木板上神经质地颤抖。他想刻下“损耗”,却不知该用哪个符号。这老东西……终于死了?死在石灰坑边,死在他自己刻下的地狱图谱旁?一股混杂着巨大解脱和更深沉恐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他猛地挥手,声音嘶哑尖利:“拖走!把这秽物拖去乱葬岗!连同这些鬼画一起,埋了!埋深点!”

 两个剑卫如蒙大赦,粗暴地抓起土根软绵绵的脚踝,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在冻土上拖出一道暗红的、断续的痕迹,迅速消失在田埂尽头。另外几个监工则厌恶地用木棍将那几个浸透了泥血和诅咒的模具底板撬起,连同坑底凝固的石灰硬壳一起,胡乱扔进一个深坑,匆匆覆土掩埋,仿佛在掩盖一场瘟疫的源头。

 骨筹枯槁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他看着迅速被填平的深坑,又望向部落深处那片被黑石峡谷硝烟笼罩的阴霾,深陷的眼窝中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农具志……成了个笑话。不,比笑话更可怕,是个诅咒。王要的书……一本都没真正成。铜炉的王权之鼎停滞,兵炉的兵器谱被那老东西用邪画亵渎,镜坊的镜谱引来了镜鉴的贪婪和王的暴怒,时漏台的计时考被一口污血刻上了终结的“零”……如今这农具志,更是在石灰坑边化作了地狱的图腾。

 “根基……根基在动摇……” 骨筹枯槁的嘴唇无声开合,只有他自己能听到那如同寒冰碎裂般的声音。黑石峡谷的惨败,前锋营的覆灭,如同釜底抽薪。兵炉需要铜铁,需要奴隶的命去填,可奴隶快死光了。铜炉需要矿石和炭火,可开矿的奴隶同样所剩无几。镜坊需要年轻的眼睛和手去磨镜,可那些磨镜奴……水月疯了,其他的也如同风中残烛。而这一切的根本——粮食!部落的粮仓,早已不是漏水,而是彻底见底了!

 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比寒风的利齿更冷,比剑卫的鞭子更狠,正无声地啃噬着部落最后一点元气。窝棚区里,连哀嚎都变得微弱。昨天夜里,又有几个老弱无声无息地冻僵了。更可怕的是,连监工和部分低阶剑卫的脸上,也出现了菜色。恐惧还能榨取,但当饥饿的绞索勒紧了所有人的脖子,恐惧也会变成绝望的疯狂。

 “报——!!!”

 一个虚弱、带着浓重喘息的声音,如同垂死挣扎,猛地从田埂尽头传来!

 一个瘦骨嶙峋、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奴隶,连滚爬爬地扑倒在骨筹脚下。他衣衫破烂得无法蔽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冻疮和鞭痕,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骨……骨筹大人……” 奴隶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东……东三号谷仓……守……守仓的……阿……阿禾……她……她……”

 骨筹枯槁的眉头猛地一拧:“阿禾?那个偷粮的女奴?她怎么了?是不是又偷粮喂她那快死的崽子了?!” 他枯槁的手指瞬间按在了“算盘”木板代表“偷窃”的符号区域。

 “不……不是……” 奴隶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荒诞的恐惧,“她……她死了……她……她把自己……喂……喂给她儿子了!”

 “什么?!” 骨筹深陷的眼窝瞬间瞪大!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

 “小……小豆子……快……快饿死了……” 奴隶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阿禾……阿禾她……割……割了自己胳膊上的肉……烤……烤熟了……塞……塞进小豆子嘴里……然后……然后她……她就……就倒在小豆子身边……没……没气了……小豆子……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喊娘……”

 奴隶的描述,如同最黑暗的噩梦,在骨筹脑中炸开!割肉饲子!活人生啖至亲血肉!这已经不是偷窃,这是彻底的疯狂!是饥饿将人性彻底撕碎后露出的、血淋淋的兽性!

 一股混合着浓烈血腥、焦糊人肉和绝望疯狂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骨筹的心口!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仿佛看到了阿禾枯槁的手臂、流淌的鲜血、烤熟的肉块,看到了小豆子一边咀嚼一边流泪的、如同恶鬼般的画面!更看到了……整个部落,在饥饿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即将滑入这人相食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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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呕——!” 骨筹猛地弯腰,一股酸臭的胃液混合着胆汁,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算盘”木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恐惧!比面对草叶邪剑、面对黑石峡谷尸山火海更纯粹的恐惧!对人性彻底崩塌、秩序彻底瓦解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骨筹!他赖以生存的算计、记录、用符号衡量人命的价值体系,在这活生生的、母亲割肉喂子的疯狂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王……王……” 骨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枯槁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算计,只剩下纯粹的、如同溺水者般的惊恐,“粮……粮……必须……有粮……”

 ……

 王帐内,死寂的冰层被打破。

 草叶枯槁的身影依旧深陷在阴影中,但那股因邪力反噬而散逸的阴冷与混乱,此刻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前的压抑所取代。骨筹匍匐在地,枯槁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语无伦次地汇报着阿禾割肉饲子的惨剧和部落粮仓彻底告罄的绝境。

 “……王……根基……根基在溃……” 骨筹的声音带着哭腔,“饿……饿疯了……人吃人了……再……再没有粮……剑……剑卫的刀……都……都要拿不稳了……”

 草叶浑浊的赤红眼窝中,那两点如同余烬般的毒焰,猛地一跳!一股冰冷到极致、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怒和嗜血欲望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王帐!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邪剑剑柄,剑身暗红的纹路如同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发出低沉、危险的嗡鸣。

 “粮……” 草叶枯涩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烈的杀意,“去……换……”

 “……用……血……去……换!”

 枯爪缓缓抬起,如同指向地狱的磨盘,缓缓扫过匍匐在地的骨筹。

 “你……持……‘算’……”

 “……组……‘血……驼……队’!”

 “……开……商……路!”

 “……去……‘白……盐……泽’……”

 “……去……‘黑……齿……部’……”

 “……去……所……有……还……有……余……粮……的……地……方!”

 枯爪猛地指向王帐角落——那里堆放着几捆散发着浓烈血腥和怨念气息的“货物”:几张硝制好、但布满鞭痕和烙印的人皮;几块用粗糙麻布包裹、渗出暗红血迹的粗粝盐块;还有一小堆闪烁着幽暗光泽、但形状极不规则的、带着明显砂眼和铸造瑕疵的青铜箭头!

 “……这……就……是……本……钱!”

 “……用……人……皮……换……粟……”

 “……用……血……盐……换……肉……”

 “……用……废……箭……头……换……命!”

 草叶枯槁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最赤裸的掠夺意志:

 “……商……路……不……通……”

 “……就……用……尸……骨……铺……通!”

 “……驼……铃……”

 草叶枯槁的手指,如同指向地狱的驿站,猛地指向帐外寒风呜咽的方向!

 “……用……死……人……的……指……骨……做!”

 “……驼……架……”

 枯爪又指向地上如同死狗般的骨筹!

 “……用……活……人……的……脊……梁……撑!”

 “……日……落……前……”

 “……驼……队……不……发……”

 草叶枯槁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枯爪猛地指向帐外那根悬挂着镜巫人皮的“镜鉴”巨柱!

 “……你……的……皮……”

 “……就……是……下……一……张……货!”

 “……你……的……骨……”

 “……就……是……下……一……串……铃!”

 “人皮为货!人骨做铃!脊梁撑驼架!” 冰冷的命令,带着最彻底的肉体商品化意志!那所谓的商路,瞬间化作了吞噬生命、碾碎脊梁的死亡之路!

 骨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深陷的眼窝中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认命。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

 三天后。部落边缘,通向无尽荒原的隘口。

 寒风如同裹挟着冰刀的恶鬼,在嶙峋的怪石间凄厉地呼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牲口臊臭、血腥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一支怪异的“商队”在寒风中集结。

 十几头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眼神麻木的双峰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背上捆绑着沉重的皮囊和木箱。皮囊里装着散发血腥的人皮和渗血的盐块,木箱里是那些劣质的青铜箭头。

 驼队前方,是二十几个被挑选出来的“血驼奴”。他们大多是些相对年轻、但同样枯槁的奴隶,脚踝被粗糙的皮绳串联在一起,如同被拴成一串的蚂蚱。每人背上都背负着沉重的行囊——里面是仅够维持最低生存的发霉谷糠和浑浊的饮水。他们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等待屠宰的牲畜,脸上涂抹着象征“商品”的暗红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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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筹穿着厚厚的、沾染了墨迹和血污的皮袍,骑在一匹同样瘦弱的矮马上。他深陷的眼窝低垂,不敢看那些“血驼奴”,只是死死抱着怀中那块光滑的“算盘”木板。木板边缘,新刻下了一串代表“货物”和“损耗指标”的蝌蚪符号。 最引人注目的,是驼队最前方。

 一架由两根巨大、粗糙原木捆绑而成的简陋驼架,被强行架在两头最强壮的骆驼背上。驼架没有货物。驼架上,用浸过水的生牛皮绳,死死捆绑着一个枯槁的、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身影!

 是土根!

 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身影。只是一具被简单处理过、勉强维持着人形的“东西”。褴褛的麻衣下,露出焦黑见骨的残臂和另一只布满冻疮溃烂的手。枯槁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沾满污秽的乱发遮住了脸。他被当作“活地图”和“探路石”绑在这里!利用他残存的本能,利用他走过商路的模糊记忆,利用他这具枯槁的身体,去为驼队试探前方的陷阱和死亡!

 驼架上,悬挂着几串用细绳穿起来的、白森森的、大小不一的……人指骨!寒风掠过指骨空洞的腔隙,发出凄厉、诡异的呜咽声,如同亡魂的恸哭——这就是草叶命令的“驼铃”!

 “出……发……” 骨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冻土。

 皮鞭在空中炸响!如同催命的号角!

 “啪!啪!”

 沉重的皮鞭狠狠抽打在驼奴们的背上!抽打在骆驼干瘦的臀部!

 凄厉的惨叫声、骆驼痛苦的嘶鸣、人指骨驼铃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

 这支由人皮、血盐、废箭头、枯骨驼铃和被捆绑的“活尸”组成的死亡商队,如同一条垂死的蠕虫,在凛冽的寒风中,蠕动着,踏上了那条注定由枯骨铺就的商路。

 ……

 荒原无垠,朔风如刀。

 单调、沉重的脚步声、骆驼疲惫的喘息、人指骨驼铃凄厉的呜咽,是这片死寂大地上唯一的声响。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乌云仿佛随时会压垮这支渺小的队伍。举目四望,只有枯黄的、在寒风中伏倒的野草,嶙峋的黑色怪石,以及远处地平线上起伏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