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时间不等将死之人
黑齿丘陵的血腥气息尚未被北风吹散,裹挟着铜锭、奴隶和血腥战利品的队伍如同蜿蜒的毒蛇,蠕动着回到穴熊部落。胜利的狂热在部落上空短暂地燃烧、膨胀,如同祭炉喷薄的烈焰,将连日来的压抑和血铜方的阴霾都冲淡了些许。男人们挥舞着染血的兵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炫耀着从敌人尸体上剥下的兽皮和骨饰。被绳索串联、如同牲畜般驱赶的黑齿妇孺,麻木的脸上刻着灭族的恐惧,低低的啜泣声在狂热的喧嚣中如同蚊蚋。 秦霄立于高台,青铜面具映照着下方沸腾的部落。腰间悬挂的铜镜,镜面幽光流转,比出征前似乎更盛了几分,镜面深处那些扭曲的鬼脸轮廓,仿佛也因饱食了战场的血煞之气而更加凝实、活跃,无声地尖啸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新铸的、饮饱了敌血的兵器被送入阴冷的兵器库时,萦绕其上的死亡怨念如同温顺的毒蛇,盘踞在剑锋矛尖,不再狂暴反噬,反而散发出一种沉静的、待命而噬的凶戾之气。
然而,这股胜利的喧嚣,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在秦霄那追求绝对秩序的冰冷意识里激起一丝微澜,便迅速沉没。他的目光穿透狂欢的人群,落在工坊区那几座依旧日夜咆哮的熔炉上。炉火熊熊,锤打声震耳欲聋,新的铜锭被投入,在烈焰中扭曲变形。但秦霄“看”到的,不是火焰,不是铜水,而是一种无形的、却比青铜律法更加冰冷坚硬的“秩序”的缺失。
部落的一切,依旧笼罩在原始的混沌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不过是模糊的、依赖天光的本能。何时鼓风?何时注铜?何时淬火?全凭经验老到的工匠模糊的感觉和监工粗暴的鞭笞。集合、巡逻、甚至……行刑,都缺乏一个精确的、凌驾于所有个体意志之上的统一标尺。混乱,如同工坊里弥漫的硫磺烟尘,无处不在,侵蚀着他试图打造的冰冷秩序的效率根基。
一丝冰冷的烦躁,如同细微的冰棱,在秦霄意识深处凝结。他覆盖着青铜护手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冰冷的铜斧斧柄。效率。掌控。需要一种比鞭子更无形、比死亡更精准的枷锁。一种能切割光阴、丈量生命、将每一个喘息都纳入冰冷轨道的……器具。
就在这时,草叶枯槁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秦霄身侧几步之外。浓烈的草药和腐败气息混合着战场归来的血腥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王……” 枯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黑……齿……之……血……染……红……了……兵……锋……也……染……红……了……部……落……的……未……来……”
他浑浊的眼窝抬起,望向喧嚣的部落,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沸腾的人潮,落在那些依旧混乱无序的角落。
“然……而……胜……利……如……火……易……燃……也……易……逝……” 草叶的声音如同毒蛇在枯枝上游走,“混……乱……如……影……随……形……无……刻……不……在……啃……噬……王……的……意……志……”
他枯槁的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捕捉着秦霄身上那丝冰冷的烦躁。
“祖……灵……行……于……星……河……苍……茫……星……母……睁……眼……闭……目……皆……有……定……时……” 草叶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混合了神秘诱惑和冰冷威胁的诡异韵律,“凡……俗……之……人……无……法……窥……见……神……明……的……时……辰……”
“但……”
他枯爪猛地抬起,指向高悬于铅灰色天穹之上、被薄云半遮半掩的惨白日轮。
“日……升……月……落……水……滴……石……穿……”
“天……地……自……有……其……规……矩!”
“何……不……取……天……地……之……规……”
“铸……人……间……之……尺?”
“让……那……些……混……沌……的……血……肉……”
“都……按……照……神……明……的……脚……步……行……走?”
草叶枯槁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如同描画着某种无形的轨迹,指向部落中央那口苦涩的咸水井,又指向工坊深处那日夜流淌着滚烫冷却水的石槽。
“水……流……不……息……”
“时……光……不……驻……”
“取……水……之……恒……”
“刻……时……之……痕!”
“名……曰……‘漏……刻’!”
“以……此……为……尺……”
“丈……量……工……坊……火……候……”
“丈……量……剑……卫……巡……行……”
“丈……量……祭……祀……时……辰……”
“乃……至……”
草叶浑浊的眼窝深处,幽绿的光芒如同鬼火般跳跃了一下,死死盯住秦霄青铜面具的眼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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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量……生……死……之……限!”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秦霄意识深处那冰冷的秩序节点。一种前所未有的、能将时间这种虚无缥缈之物具象化、工具化的冰冷诱惑,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漏刻!掌控水流,如同掌控时间的流逝!将所有人的生命,都置于这冰冷水滴的丈量之下!效率!绝对的掌控!
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掠过秦霄腰间悬挂的铜镜镜面。镜面深处那些扭曲的鬼脸轮廓,仿佛在无声地尖啸、嘲笑着这试图窃取时光权柄的狂妄。
“铸。” 一个冰冷的单字,如同青铜坠地,从面具下传出。
草叶枯槁的身体极其轻微地一震,浑浊眼窝深处的幽绿光芒炽亮了一瞬,随即迅速隐没。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结果的冰冷。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姿态,朝着秦霄深深地佝偻下腰背。
“谨……遵……王……命……”
漏刻的铸造,成了穴熊部落继血铜方之后,新的、吞噬生命的漩涡。
地点选在了部落边缘一处相对僻静、靠近冰冷溪流的石崖下。这里远离工坊的喧嚣,只有溪水永不停歇的“哗哗”声,更衬出一种冰冷的死寂。
草叶亲自监督。他枯爪挥动,如同驱赶牲口。几十个被挑选出来的奴隶,在剑卫冰冷的监视下,如同行尸走肉般开始了劳作。他们用简陋的石锤和青铜凿,在坚硬的崖壁上开凿出一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石坑。石屑纷飞,汗水混合着石粉,在他们枯槁的脊背上留下道道污浊的沟壑。沉重的石料被从崖壁剥离,再由奴隶们用粗大的绳索拖拽、肩扛,运送到指定的位置。绳索深深勒进他们溃烂流脓的肩膀皮肉里,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血印和痛苦的闷哼。
石坑被开凿得异常光滑、方正,内壁几乎垂直,如同一个巨大的石棺。接下来是制作核心部件——漏壶和受水壶。
这需要最细腻的陶工和最稳定的火力。陶臼死后,部落里手艺最好的陶匠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名叫土根。他和他的两个徒弟被从工坊的泥泞中拖拽出来,带到了这冰冷的溪流边。
巨大的陶窑被临时搭建起来。所需的陶泥被要求必须是最纯净、最细腻的河底淤积白泥,不能有一丝杂质。土根带着徒弟,日夜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用冻得发紫、布满裂口的手,在河底一遍遍淘洗、筛选。手指被尖锐的贝壳和碎石割破,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泥水,又被冰冷的溪流迅速冲淡。
陶坯的塑形更是如同酷刑。漏壶需要极大的容量和极其均匀的壁厚,受水壶则需要精确的容量刻度和一个能稳定显示水位的浮箭(用轻质木杆制成)。土根佝偻着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旋转的陶盘,那双因常年捏泥而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此刻因寒冷和极致的专注而剧烈颤抖。他必须一次性成功。失败的下场,他不敢去想。汗水顺着他蜡黄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未干的陶坯上,形成小小的凹坑,又被他用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抹平。两个徒弟在旁边筛泥、添水、控制窑火,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在伺候随时会爆炸的雷霆。
烧窑的过程更是煎熬。草叶要求火焰必须持续、稳定,温度不能有丝毫波动。土根和徒弟守在窑口,如同守着地狱之门。窑火吞吐的热浪灼烤着他们干裂的皮肤,浓烟熏得他们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他们轮流用破烂的兽皮扇着风,眼睛死死盯着窑火的颜色,不敢有丝毫懈怠。窑内陶坯细微的爆裂声,如同死神的脚步,每一次响起都让他们的心脏骤然停跳。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提心吊胆的日夜后,巨大的漏壶和刻着精确刻度的受水壶出窑了。灰白色的陶体在溪边的冷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形状规整得如同神造之物。
然而,草叶枯槁的身影围着这两件器物转了一圈,浑浊的眼窝扫过漏壶内壁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釉色不均。
“瑕……疵……” 枯涩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穿了土根最后一丝侥幸。
土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地面,指甲瞬间翻裂!
“草叶大人!求您开恩!这点瑕疵绝不影响使用!我拿性命担保!求您……” 他嘶哑的喉咙挤出破碎的哭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瞬间染红了额下的碎石。
草叶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窝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枯爪随意地挥了挥,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两个剑卫上前,如同拖拽死狗般架起绝望哭嚎的土根。他那两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徒弟,也被粗暴地一同拖走,拖向不远处那座专门为了铸造漏刻而点燃的、散发出不祥气息的小型祭炉。炉口翻滚着橙黄的铜水,贪婪地舔舐着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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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 徒弟凄厉的哭喊声在冰冷的溪流边回荡。 “不——!放过孩子!都是我的错!烧我!烧我啊!” 土根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挣扎着想去保护徒弟。
回应他的只有剑卫粗暴的推搡和草叶冰冷的注视。三人被拖到炉口,灼热的气浪瞬间烤焦了他们的头发和眉毛。土根最后绝望地望向那冰冷光滑的漏壶,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不解。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沉闷的落水声!三声短促到极致的、被巨大“嗤啦”声淹没的惨嚎!
祭炉的铜水猛地向上剧烈翻腾!浓烈的焦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炉口只留下翻滚的气泡和几缕袅袅的青烟。
草叶枯槁的身影立在炉前,浑浊的眼窝映照着跳跃的炉火。他枯爪轻轻捻动着什么,一丝极其微弱、混合着血腥和奇异草药味道的气息融入硫磺烟尘。仿佛这三条生命的献祭,只是为了让这计时之器沾染上更加冰冷的怨气。
漏刻最终被安装在部落中央一处新搭建的高台上。巨大的石坑作为储水池,光滑的漏壶被架设在石坑上方,底部开有极其细微的小孔。灰白色的受水壶置于下方,壶内竖着轻质的浮箭,箭杆上刻着代表时辰的刻度。
当冰冷的溪水被奴隶们一桶桶注入石坑,再通过木槽引入漏壶时,整个穴熊部落陷入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注视中。
水滴。
第一滴晶莹的水珠,在无数双惊恐、茫然、敬畏的目光注视下,从漏壶底部那细微的小孔中渗出,凝聚,拉长,最终挣脱束缚,在死寂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冰冷的轨迹。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轻响。
水珠坠入下方受水壶清澈的水面,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浮箭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浮动了一丝丝。
时间,这个原本只存在于日出日落、呼吸心跳之间的模糊概念,第一次被冰冷的水滴和浮动的箭矢,切割成了清晰可见、冷酷无情的刻度。
草叶枯槁的身影立在漏刻旁,浑浊的眼窝死死盯着那缓缓上升的浮箭。他枯爪抬起,指向那代表某个时辰的刻度,枯涩的声音如同冰面开裂,清晰地传遍下方每一个屏息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