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喜怒不定
寒风卷着门廊冰棱,他随着小厮往里走,望着书房内摇曳的灯,深知每一个任命都关乎治河成败与朝堂安稳。
雪粒子敲打着窗,进门时,靳辅捏着空白委任状的指尖已经冻得发白。
葛布喇迎到门口,神情不紧不慢,似乎并不在意这不速之客上门,转而问道可有何事需要自己帮忙。
这位新任河道总督望着案头葛布喇大人正在翻看的《河防刍议》,斟酌再三才开口:“葛大人,这属官任免......”话未说完,便见葛布喇转动翡翠扳指的动作陡然加快,眼神警惕得像护崽的母鹰。
他扫过靳辅递来的名单,目光在“书吏二十员”上黏住——自己总共就三个幕僚,杨先生管钱粮,王师爷掌文书,赵夫子通税赋,哪个都是心肝尖上的宝贝。瞥见窗外影壁上御赐的“河清海晏”匾额,喉咙里像卡了块滚烫的烙铁。
“靳大人莫急!”葛布喇抓起紫砂壶猛灌一口,烫得直吸气。
瞥见对方眼底的失望,又想起太和殿上皇帝拍案震落的龙涎香灰,只得忍痛割爱,将最擅长工程钱粮核算的杨师爷拱手相让。
“杨先生···给你。”葛布喇转着翡翠扳指的手骤然停顿,案头摊开的《河防一览》被穿堂风掀起书页。此书,正是杨期先生所写。
看着靳辅骤然瞪大的眼睛,葛布喇又慌忙补充:“这可是能把算盘珠子拨出花的妙人!”实则心里肉痛得滴血——明远先生不仅能算清漕运账,连西洋人的复式记账法都门儿清,去年正是靠他才识破盐商的诡谲账目。
靳辅盯着对方,再看看只写了“杨期”两个字的委任状。他攥着单薄的文书起身,靴底碾过青砖的声音格外清晰,直到踏出相府门槛,仍不敢相信自己主动上门求贤,葛布喇竟只给了一个幕僚——可当他在雪地里展开这位明远先生的履历,看到“精于水利工程、钱粮核算,曾勘破扬州盐引舞弊案”的批注时,掌心的雪水突然变得滚烫。
俩人都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都没直说,都猜。
杨期踏入河道衙门那日,靳辅正对着斑驳河图紧锁眉头。
这位身着青衫的三十余岁幕僚,不仅能随口说出万历年间漕船载重量,更在沙盘推演堤坝加固方案时,精准预判到他藏在袖中的备用策略。
靳辅摩挲着空白的道员委任状,这官职在河道衙门举足轻重,往常需科举出身、十年资历的官员才能染指。
“无功名却授要职,难免遭人诟病。”他喃喃自语,忽然瞥见履历尾端葛布喇的钤印,朱红印记在宣纸上晕染开,恍若太和殿上皇帝大笔一挥溅落的朱砂。
“宰相门前三品官。”靳辅突然轻笑出声,忆起葛布喇送客时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在“正四品”三字上重重落笔,这还委屈了呢。
杨期:我这就四品了?我好像一开始不是这个想法来着···我是要干什么来着···
赫舍里不接橄榄枝,其他重臣处,他不敢去的。
罢了,他铺开空白属官名册,毛笔尖悬在半空良久,终于落下如椽大笔——半数文职空缺上,渐渐填满与他同修《河防述言》的旧友、钻研西洋水利的能人、有志一同治河的同道。
然而当笔尖触及“河标武官”一栏,墨汁却在宣纸上洇出团状乌云。
内务府临时值房铜火盆噼啪作响,靳辅对着六十余张空白武官委任状枯坐整夜。
副将、参将、游击等职司在眼前盘旋,每一个名字都可能掀起朝堂惊涛。兵权,岂可由他染指。就算他在兵部干主事,那也不兴他自己做主啊。
冷汗顺着脊背滑入官服,“河工命脉系于武备,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攥紧名册,指节泛白如骨,最终在黎明时分,再次踏入葛布喇大人府邸的门槛。
靳辅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再进相府时,葛布喇正对着钦天监新呈的《日月交食推算疏》长吁短叹。
案头碎瓷片尚未清扫干净,那是索尼盛怒之下砸的——为了在钦天监当值的五弟,非让他给调换地方。
“心裕···”葛布喇挠着头皮,翡翠扳指在掌心转得飞快,他才刚上班几天啊,就要换地方,这不好啊。
想起五弟整日捧着西洋望远镜观测星象,连请安时都在念叨什么“黄道坐标”,再看看靳辅递来的河标武官空缺名册,目光突然定在“测绘”二字上。
檐角冰棱坠落的脆响中,他猛地一拍大腿:“有了!这小子画得一手好舆图,去年还把咱老家的庄园分布,用经纬线标得清清楚楚!”
他快步走到紫檀书柜前,抽出一卷泛黄的《山川图》哗啦展开。虽然阿玛说他不务正业,但葛布喇知道五弟有真本事的。
图上山脉河流蜿蜒如活物,连林间小道都标注得分毫不差,右下角“赫舍里心裕谨绘”落款。
“让他去河道衙门测绘堤岸!”葛布喇将图纸塞给靳辅,仿佛甩掉个烫手山芋,阿玛总嫌五弟不务正业,这下既能离了钦天监的,又能给皇上分忧!虽说五弟以后有阿玛的爵位能继承,可总得有点自己的功绩在身,才稳妥。皇上会重用所有有本事的人,无论是什么本事,皇上都看得到。葛布喇谜一般的自信,皇帝就是个明君。
靳辅展开图纸,寒风吹得烛光猛地一暗。他望着图中精细入微的等高线标注,指尖轻轻抚过图上蜿蜒的浑河河道,那些用不同颜色标注的等高线如同活物般在眼前跃动,竟比他见过的任何河防图都要精细三分。
案头摊开的《河防一览》被穿堂风掀起,露出夹在其中的黄河汛情急报,去年决堤的三十七个险段用朱砂圈得触目惊心。葛大人是重视河道的,亲弟弟给派到他的队伍里,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他误会了,误会了···
难怪皇上指引我寻葛大人相助,葛大人信人也!既不干涉我安排自己的人手,又给我送来护身符!
“用钦天监的人治河?”他喃喃自语,将图纸凑近烛火。这护身符也许还真有实际作用,不是个单纯吉祥物。月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入,在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竟化作黄河奔涌的浪涛。
突然想起黄河九曲十八弯的险滩,那些连老河工都摸不清的暗流漩涡,或许真能被这双能够观测星象的眼睛勘破。若将此等测绘之术用在黄河堤坝......
靳辅握紧腰间的犀角算筹,冰凉的触感让他渐渐冷静下来——心裕虽无治河经验,但其观测星象的精准、绘制舆图的缜密,或许正是利刃。只是,不知此人性格如何。想来甘心入钦天监,该是好相处吧……
窗外雪粒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恰似河道总督此刻纷乱又期待的心跳。
“只是,我五弟该走文官路子,八品主簿外放升半格,来河道再提一格,文官从六品已满,就……屈就个正七品把总吧!”
靳辅……您老说几品,来着?
晨光刺破薄雾,心裕抱着堪舆罗盘立在河道衙门前,新悬的“河标”匾额在风中微微晃动。
三日后
靳辅觉得葛布喇大人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他将武官欠缺之事汇报至皇帝处。皇帝令从上三旗侍卫备选和内务府护军中各抽取三十人,帮河道衙门搭起河标骨干。
珠兰:对,从内务府抽人,都是我的人。安插进河道衙门去的人越多,意味着未来贡献越大,自己能从中获取的能量也越多。
河道衙门临时议事厅内,檀木沙盘上蜿蜒着黄河九曲十八弯的微缩河道,染着赭石颜料的木屑模拟奔涌的泥沙。
靳辅的手指死死按在坍陷的护堤模型处,指甲几乎要掐进桐油浸泡的木板。案头烛火摇曳,将他紧锁的眉峰投影在沙盘岩壁上,恍若一道割裂天际的深壑。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裕撞开雕花槅门,怀里的羊皮舆图散落几片,黄铜六分仪在腰间叮当作响。玄色长袍下摆浸透汗渍,发辫松散地垂在肩头,却掩不住眼中灼人的光亮:“靳大人!我连夜重算了开封段的曲率!”他扑到沙盘前,袖口扫落半座堤坝模型,“您看这河道走势——”
“够了!”靳辅突然拍案,震得沙盘上的“浊浪”簌簌滚落,“你那些西洋算法,在决口的洪水里就是废纸!去年汛期,三十个老河工用罗盘测的水位,可比你纸上画的准!”他抓起根竹制标尺狠狠戳进“河床”,木屑纷飞间,标尺却歪斜着倒向一边。
心裕盯着那根摇摇欲坠的标尺,忽然笑出声来。他跪坐在狼藉的沙盘前,从袖中摸出枚铜质圆规,在地图上划出完美的弧线:“老法子就像蒙眼量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圆规针尖扎入“险滩”位置,“但三角测量法能让每一寸河道都现形,就像用望远镜看清月亮上的环形山!”烛火突然暴涨,将他映得如同一尊跃动的青铜像。
“罗盘认的是死河道,可水流年年都在变!”心裕突然掀翻半面沙盘,露出底下用铁丝缠绕的暗礁模型,“就像观测木星公转,肉眼看它静止不动,可六分仪一测——”他抓起望远镜对准墙上映出的烛影,“每分每秒都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