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终局(二)烧尽一切的烈火......
“……”
在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灼烫感来源的瞬间,温简言只觉得心下一沉,不由倏地抬起头。
他的其他同伴都倒在身边,双眼紧闭,似乎陷入了沉睡。
可巫烛却不知去向。
黄铜菩萨像三面而立,一面嗔怒,一面喜悦,一面悲伤,三张不同情绪的庞大脸孔无声俯视,在它们的头顶上方,是红色的天空——不,不是天空——透过红色的层层波纹,隐约能看到一个倒悬着的世界。
一瞬间,温简言只觉得汗毛倒竖。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是湖面。
而自己,正身处血湖之中。
湖是核心。
——原来如此。
在整个梦魇中,湖都是绕不开的存在,它既是“镜”,也是“子宫”。
既镇压旧神,也孕育新神。
而这里,不仅仅是所有融合副本的中心,更是邪菩萨彻底掌控的主场。
温简言一个战栗,猛然收回视线,他的身体还未彻底恢复知觉,冰冷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衣摆向下滴落,他咬着牙,强撑着摇晃站起,踉跄来到昏迷不醒的同伴身边:“喂……醒醒,醒醒!”
无论他如何呼唤,众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似乎陷入了死一样的沉眠。
忽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温简言一惊,猛地扭头看去。
那张属于“绅士”的、苍白的脸出现在了身后不远处。一双没有情绪的冰冷眼珠俯视着他,如同空中裂开的一道窄隙,不可测的黑暗从后方辐射出来,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温简言只觉得无尽的冷意自脚下窜起,顺着脊椎骨飞快地攀爬而上。
“……真没想到,你居然醒了。”
陈述的语气,很平,没有起伏。
“你似乎总是能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忽然,温简言的视线被什么吸引,不自觉地落在了对方的身后。
在张云生平铺直叙的声音的牵引之下,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道又一道阴冷的影子浮现,一步步走上前来,它们的惨白的脸孔出现在红光之下,点睛的眼珠呆板诡异,血红色的嘴唇高高扬起——是安泰小区里的那些纸人!。
当啷,当啷。
伴随着它们的靠近,黑暗中传来诡异的金属碰撞声。
“!!!”
温简言不由骇然,下意识向后退去。
可是,身后却响起了同样的脚步声。
他一惊,扭头望去。
不知不觉中,黄铜菩萨之外的黑暗中,已经遍布数也数不清的纸人,它们面带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又一步地接近过来。
当啷,当啷。
温简言不得不停下脚步。
在黄铜菩萨像的正中央,青年形单影只,孑然而立。
“的确,你的苏醒在意料之外,”对方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含着笑意,无可阻挡地钻入他的耳朵中来,犹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但是你自己应该清楚,这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难道不是吗?”
“……”
温简言的身体如弓弦般紧绷,目光在四面围来的纸人身上移动着、思忖着、寻找着,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是的,他的确清楚。
只有自己一个人苏醒过来了,而其他人都仍在沉眠,并无一点被唤醒的迹象。
也就是说,这一次……
他孤立无援。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反抗的必要吗?”
一张又一张纸人的脸上,带着完全相同的怪异微笑,齐齐向他伸出惨白的手。
“我们也省点事,你也少受一点苦,不好吗?”
纸人的数量太多了,而温简言只有独自一人,不过眨眼间,他就已经被团团围住,所有的行动都被桎梏,任何的挣扎都被掐灭。
张云生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一步步走近,欣赏着青年那徒劳的反抗。
“只要你愿意,这个美梦就可以一直进行下去——谎言不被揭穿,它就是真相;既然完美的世界可以无限地维持,那么,它又和现实什么分别呢?”
不知是挣扎的气力竭尽了,还是原本的意志被动摇,温简言的动作渐渐弱了下来。
他垂着头,急促而紊乱地喘息着。
像是被困的可怜动物,发出微弱破碎的咕哝。
张云生站在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已在掌控中的猎物。
他俯下身,面带伪善的微笑,侧耳凑近:
“嗯?你说什么?”
“……”青年倏地抬起眼,咬字清晰,圆润,“我说,去你大爷的。”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倏地一闪,一柄黄铜短刀出现在了温简言的手中,它被反握着,刃尖藏在掌心里,只是在抬起的瞬间,极冷的锋刃就从空中一掠而过,禁锢着温简言右臂的纸人被撕裂开来!
本就以黄铜锻造的邪物削铁如泥,不过一瞬间,纸人就已经身首异处,踉跄退开。
青年咬紧牙关,眼眸厉色闪烁,指骨死死攥紧刀身,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自残般的狠劲,直直向前——皮开肉绽、断骨森森都无所谓,肢残体缺,血流如注也不在乎——不惜一切代价、拼死向前!!
在那股子一股子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前,纸人无力阻拦,只能向外而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猝不及防间,张云生被掼倒在地。
几乎在反应过来之前,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这一次,居然是温简言占了上风!!!
青年手持利刃,一只手紧攥对方的领口,绞紧的指骨因用力而泛着白,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那张错愕的脸,在那一瞬间,他回想起每一具尸体,忆起每一个副本、每一笔血债!!
所有的憎恨和狂怒席卷而来。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浓烈情绪,掌心中利刃闪烁,刀尖已然精准对准心脏——
杀了他。
以牙还牙,以血偿血。
——杀了他!!!!
当啷,当啷。
刀尖猛然向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伴随着噗滋一声响,血肉被切开,刀尖深深没入身体。
身边忽然一片寂静。
“……”
温简言剧烈喘息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着,缓缓抬起眼。
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时发生了改变。
黄铜菩萨像三面环伺,和几分钟前相比,它变得似乎愈发高大了,嗔怒、喜悦、悲伤的三张脸高高俯视下来,在它们的脚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沉重的金铜制锁链绷直,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颤颤作声,发出清晰的金属碰撞声。
当啷,当啷。
圆心中央,是被无数黄铜锁链贯穿的旧神。
锁链深深穿透囚徒苍白健硕的身体,没入他的肩胛、胸腹、肋骨。
虽然被囚困于黄铜菩萨像的正下方,但祂却依旧没有停止过反抗,哪怕骨骼折断、血肉撕裂也在所不惜——和以前被镇压在安泰小区中时比起来,祂已经不再那样虚弱了,这一次,他的力量远胜于前,哪怕身处融合副本的核心、镇压和分割自己力量的大本营,面对着被梦魇强行加持过的黄铜菩萨——在他不顾一切的挣扎中,桎梏着他力量已经开始松动,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想必一定能逐渐脱困。
可是……
在数分钟前,反抗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因为这一次的施暴者,恰恰是他在整个世界上唯一无法伤害的人。
祂轻声叹息,无可奈何地垂下眼,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双臂此刻却只是松松环绕,视若珍宝般拥着怀中手持利刃的爱人,任凭他用尖刀抵住了自己的心脏。
可奇怪的是,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传来。
他怔了怔,垂下眼。
“……”怀中的青年咬紧牙关,嘴唇血色尽褪,浑身发抖,急促地喘息着,他强迫自己用手指攥紧刀尖,利刃穿透自己另外一只手上的血肉,甚至无法发出惨叫,冷汗就已经浸透了身上的衣服。
人类温热的手掌紧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刀尖深深捅穿手背。
在千钧一发之际,温简言忽然强行改变了动作。
他将自己的手掌挡在刀下,生生挡住了落下的利刃。
血液从青年被穿透的手掌汩汩涌出,顺着下方男人的急促起伏的胸膛向下淌,红金相融,滚烫得令人战栗。
“……”
温简言缓缓抬起眼,对上了上方因震惊和惊惶而放大的瞳孔,他轻轻扯了下惨白的唇,露出半个不太好看的微笑。
“瞧瞧……”
“我就知道是你。”
——纸人控制他的方式太温和,也太轻柔了,在他破釜沉舟的瞬间,更是束手束脚,像是生怕将他弄痛一般。
那会有这么对待敌人的?
远处,三面黄铜菩萨像之外。
张云生站在阴影中,顶着绅士的脸,定定俯视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他的表情平静阴冷,缓缓地鼓了鼓掌:
“了不起,真是令人感动。”
望着位于圆心中央的二人,张云生声音依然轻缓:
“不过……这种‘清醒’,你能维持多久呢?”
这里是多个副本重合的核心,是无数危机叠加后、所有的异常都随之最大化的区域——除了被压制、被囚禁的巫烛之外,没有任何人类的意志力能与其抗衡,哪怕温简言这一次运气好,短暂地勘破了幻觉。
但是,只要身处于黄铜像的注视下,他迟早会陷入第二场、第三场……甚至是第无数场梦魇之中。
直到他失去对现实的判断,彻底迷失于虚无之中。
“你能分辨出,什么时候开始是幻觉,什么时候是结束吗?”他的声音在血红的湖面以下回荡着,犹如鬼魅,“在遇到下一次危机时,你会束手就擒,还是奋起反抗?”
“——你还敢动手吗?”
“一次不敢,两次、三次、四次呢?”
果然,接下来,一切就像张云生预测中的那样发生。
菩萨像的注视无处不在。
在这样令人无所遁形的静默凝视之下,身处圆心之中的温简言再一次失去了实感。他从巫烛的怀中挣脱,缓缓起身,抬起一双失去聚焦的双眼,四下环顾。
他看到了什么?
这一次的幻觉是美好的、恐怖的?紧迫的、还是舒缓的?
张云生没兴趣探究。
他只知道,不管怎样,对方都已经成为了网中之鱼,笼中之鸟,不管温简言此刻想什么、做什么,都只能是徒劳,没有任何意义。
而他要做的,只要静静等待就足够了。
已经准备好的完美舞台是不会被浪费的。
成为新神的最后一步,是将旧日支配者的性命彻底终结。
而这一步,将由温简言亲自动手。
——一场多么盛大的杀戮。
——一场多么完美的谢幕。
三面环伺的黄铜像中央,青年踉跄而行,像是喝醉了酒的人一样,似乎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四周回荡着愈发清脆的锁链碰撞声,像是困兽在不顾一切地试图挣脱束缚,但那声音却似乎并不能传递到温简言的耳中。
他仍在跌跌撞撞地蹒跚向前。
温简言终于停下脚步,而在他脚边的不远处,是他陷入沉眠中的伙伴们。
张云生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一幕,期待着。
他会从这些人中选出这一次的牺牲者吗?
会是谁呢?
青年垂着眼,目光虚虚落在昏睡不醒的几人身上,然后,他抬起手。
他被鲜血浸湿的、颤抖的手——那是右手,是本该握着刀的手——平放在空中,掌心一点点打开。
混杂着鲜红的金色神血从中滴落下来。
——不对!
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张云生的表情倏地一变。
几乎是同一时间,温简言抬起头,径直地向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接,张云生才看清,他的目光是如此清明,如此尖锐,无一丝动摇,无一丝迷惘!
他牵出一个讥笑,仿佛挑衅。
一滴,两滴,三滴。
金红色的滚烫鲜血从他的指尖滴落,砸在沉眠中的人身上、脸上。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抽气,第一人睁开了双眼,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既然巫烛的血将他从第一重、也是编织最严密、最无法辨识的那一重梦魇中唤醒,那么,对其他人也一样如此。
温简言被刀身穿透的另外一只手垂在身侧,刀身没拔出来,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紧握着,只是生生绞在肉中,每动一下,就是割筋断骨,血肉分离。
他正是用这种方式保持了清醒!!!
“……”
张云生的脸色此刻彻底沉了下来。
他也顾不得别的,猛地上前一步——不能再任凭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了!
“喀拉、喀拉……”
可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做些什么,不远处传来清晰的金属崩裂声。
在某种不祥的预感下,张云生循声看去。
四周的黑暗不知何时活了起来,缓缓地向着圆心深处汇去。
巫烛的身体向前倾,任凭血肉撕扯,鲜血横流,深深陷入身体中的黄铜锁链已经被绷直到极限,在怪力下颤颤作响。
他自下而上抬起头,深压的眉骨下,是一双凶悍的、狂怒的、疯狂的眼。
窄的、不起眼的细纹开始在锁环和锁环的连接处上出现,刚开始很慢,很少,但是,随着某个临界值的到来,像是雪崩一样,蜘蛛网般的裂纹开始疯狂蔓延!
被鲜血浸透的上半身骇然发力,恐怖的力量在虬结的肌肉中爆发!
“呃啊啊啊啊——”
下一秒,锁链被彻底扯断,黄铜的金属环四散崩开,砸在地上,叮当作响!
一瞬间,汇聚至圆心中央的黑暗爆炸开来,伴随着令人胆寒的咆哮,它如同浪潮般向外奔涌而来,在这样可怕的冲击力之下,哪怕是张云生都不由得踉跄后退,连连退了十几步之后才勉强稳住身形。
在黑浪的裹挟下,所有人都被推离了三面菩萨中央的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