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厌白 作品

第五百五十回:奇闻

此地出了一则奇闻。寺庙的井里捞起一个女人。

 

那日天光未亮,打水的和尚拽着井绳往上提水,忽觉桶里沉得像坠了块青石。待他探着脖子往井底瞧时,却见雪青色的衣裳裹着个人影,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青苔斑驳的井壁上,活似条被勾住鳃的银鱼。

 

“娘咧!有鬼!大白天闹鬼了!女鬼啊!”

 

小和尚撒手就把井绳甩了出去,连滚带爬撞在钟架上。铜钟“咣”地炸响,惊得满寺麻雀扑棱棱乱飞。早课的师兄们提着灯笼围过来时,他正抱着廊柱哆嗦。

 

“阎王收人收到井龙王府上了!”

 

“怕不是昨儿偷吃供果撑糊涂了?”圆脸师兄拎着他后领往井口拽,晨雾里忽地传来声微弱的呛咳。七八个光头霎时叠罗汉似的挤在井沿,最底下的小沙弥抱怨连连。

 

“不要挤了,不要挤了,我都要扁了!挡光了师兄!看不见!妈呀——有人!真有人”

 

禅院顿时开了锅。此起彼伏的吆喝惊散了最后一缕晨雾。

 

“……女施主可是来礼佛的?”

 

老住持捻着菩提串,目光扫过热气腾腾的姜汤。裹在毛毯里的梧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望着窗棂外蒸腾的暑气,六月蝉鸣正撕心裂肺地嚎着,井水的寒气却还在骨缝里游走。

 

“您不如问问那位送我来的……”

 

梧惠心里哀叹连连,想不通睦月君那样可靠的人,怎么会让她从水井这种狼狈又危险的地方现身。幸好她反应快,抓住了井绳,又幸好赶上有人打水。她不知道睦月君有没有算到这一步,只觉得能活下来,全靠侥幸一场。

 

“施主说的莫不是……”

 

“睦月君。”她端着姜汤,“青阳初空·睦月君送我来。他说这附近有我要找的人……”

 

老住持转动的菩提子突然停了。檐角铜铃在微风中发出轻响,惊起殿前两羽灰鸽。几个挤在门口的好奇的和尚,也在这阵偷听的工夫中屏住呼吸。

 

老住持微微抬起手,庙门忽然无风自合,将“闲杂人等”隔离在外。庙内立刻昏暗下来,唯独供桌上的蜡烛提供了微不足道的光芒。

 

一直微眯着眼的白眉住持缓缓睁开了眼。烛火在他的眼里点出两点明光。

 

“睦月君么……也是老相识了。哈哈。老衲大约知道了。上次见面,还是三十余年前。那时我们的小庙还很破旧,仅老衲与两个师弟,和老衲垂垂老矣的师父。那时,是老师父闭关修行的第七日。”

 

“闭关修行……”

 

提及这些尘封的往事,梧惠认真听起来。仍有未干的水露从她的鬓边下落,又被毛毯吸收。老住持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笑着说了下去:

 

“那日,我们师兄弟三个人,招待了风尘仆仆的旅人。他也是一位僧人。他告诉我们,师父已经圆寂了。我们不敢贸然打扰。一番商议后,作为大师兄的老衲前去查看,发现确如僧人所言。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正是最初的六道无常。他称自己与我们的师父有些交情,特意来送他一程。他还说,我们这处庙宇是风水宝地。圆寂的师父,更为此地开拓了一条微弱的灵脉。他将其引入六道,形成了一处人造的通路。”

 

“啊!”梧惠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口井吗?可是……这也太危险了吧?”

 

“女施主有所不知。直到十年前,那里还是一口枯井。而二十年前,此地仍战乱频发,总是有寻常百姓躲在庙里寻求庇护。我们能提供的帮助是有限的,尤其师父走后,我继承住持之位,更不剩什么资源。我们受到睦月君的点化,遵其教诲。对这份恩情,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动乱发生时,将无辜的百姓送出去。”

 

“竟然是这样?这口井,会通往同一个地方么?”

 

“实则不然。老衲虽不曾亲自探寻这通路,却听睦月君言,它与大陆上多处庙宇相连。他们会到安全的地方去。十年前,此地早已迎来太平,而井中也开始涌出水来。有位缠足的妇人抱着婴孩跪在佛前,说丈夫被拉去修铁路,求菩萨显灵让她去奉天寻人。她往井里扔了块绣并蒂莲的帕子,说是与丈夫的定情信物。三日后,帕子原样漂回水面。老衲料想,灵力盛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供桌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梧惠湿发滴落的水珠正渗进毛毯的经纬。她忽然意识到,这毯子或许裹过啼哭的婴孩,晾过伤兵的绷带,而今正汲取着她这个为私情擅动灵脉者的罪业。

 

“还发生过这种事……”

 

“此后,我们便将井水视为馈赠,滋养一方生灵。不必去远方打水也能获得水源,愿意在这里修行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您看,如今我们这方小庙,即便无人来求经拜佛,也算是热热闹闹了。”

 

竟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看来是梧惠对睦月君有了误解。她攥紧毛毯,粗麻纤维扎进掌心。窗外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唯余铜铃在风里零丁作响。

 

她有些惭愧地低头。

 

“既然女施主出现在此地是睦月君授意,甚至是通过我们本以为枯竭的灵脉……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您遇到了什么麻烦?”

 

烛影在梧惠脸上割出深浅不定的沟壑。烛芯突然爆出粒火星,惊得她指尖微颤。姜汤氤氲的热气里,她恍惚看见母亲临别前将自己的丝巾理了又理。父亲则把牛皮行李箱塞进她怀里,被那日火车站的煤烟熏得流泪。

 

她突然用力攥住陶碗,姜汤表面泛起细密的涟漪。

 

“我其实是……”喉头的水腥气翻涌上来,“我在找另一个——不,我在找我爹娘。”

 

窗外蝉鸣骤然拔高,像千百把钝锯拉扯树皮。老住持的菩提串停在虎口处,檀木珠子沁着层润光。说这话时,她的手忽然又止不住颤抖,胸口不讲道理地泛起热气。老住持枯枝般的手掌忽然覆住她发抖的腕子,她的体温却比井水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