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一回:水落,石出(第2页)
不……说到底,如果羽没能说出那些话呢?如果羽和他们一样,仅仅是能吹响法器,而不会觉得法器有什么特别,师父又该如何?原本回到霏云轩,是师父说想休整一段时日,再教会大家各自打理自己的事务。她还会继续出行的吧?会继续寻找想要的人吗?
不对。
如果,羽并非恰好就是那个人,那么宫商角徵羽的名号,还能落到他们头上吗?仔细想来,师父在途中可从未承诺过什么。
徵只是希望,如今的师父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也许师父一直是这样。他所寄托过希望的,不过是他遥远记忆中的、理想化的、师父所扮演的那个她。是乐正云霏,不是玉衡卿。
“您怎么了?”
徵猛然回神。他发现自己看着赤真珠,已经发愣了好一阵。应该没有太久,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瞬间想到的罢了。那种被凝视的感觉消失了,但它仍然传达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有一种很糟的冲动——这个法器果然是有邪性的,和传闻中一样。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向法器伸去,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
温润的触感沿着指腹攀爬的刹那,烈火般的枫叶突然在视网膜上燃烧,满地枫影骤然蜷缩成无数挣扎的蛾。琴弦断裂的锐啸刺破耳膜,马蹄铁叩击骨头的脆响从鼻腔涌出。他看见赤红叶片里浮出师父半张焦枯的脸——青烟正从她空洞的眼窝里溢出,凝成银杏的玉簪。沙地开出白色的铃兰,每一朵都发出清脆如金属的响动。师兄的笛箫插在滚烫的花田里颤动,火焰在铃声中扭曲成跪坐的人形,脖颈长出焦黑的枝丫,开裂的树皮里渗出呜咽的戏腔。
他想飞——他本想飞走的,像长着翅膀的鸟一样,像凤凰一样。从烈火从余烬挣脱。他听见自己脊椎里传出钥匙转动的声响,于是肩胛溢出翅膀,助他在火海中苏生。可是,那些被他斩断的铁链也在火焰中重新生长。所谓自由原是镜中飞鸟。每振翅一次,师父的眉眼便会下沉一分,师兄师姐的乐器里就多一道裂痕,师妹眼里的星光就熄灭一簇。断弦突然扎进喉骨,震颤着涌出滚烫的鸟群,衔着燃烧的单据掠过天际。
灰烬里传来埙乐空灵的回响。
他疯狂吞咽着带有铁锈味的自由,忽然便噎住了。那些锁链,从身后扽住他,他便寸步难行。回过头,霏云轩的牌匾灼灼燃烧,在他瞳孔里踏出带血的车辙。于是,火焰突然有了重量,压得堆积的枫叶发出酒杯破碎似的悲鸣。
这就是欲望,和欲望的代价。
曲罗生开门的时刻,他从幻觉中惊醒。那声吱呀的摩擦声像是幻境里的裂纹。他猛然抽回手,撞上曲罗生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不是,我没有——”
曲罗生无所谓似的,只是将他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那是一台……广播盒?它的旋钮和扬声口十分光洁,显然保养极佳。可当徵看清曲罗生还拿来了一卷录音带时,他意识到,这是市面上相当罕见且造价昂贵的钢丝录音机。
是真正的录音——不是放送,不是唱片。那种只有电台或某些掌控资源的人才能接触的设备,徵在此前从未离实物这样近过。现在这沉默的箱体竟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跳有些不受控地加快。
这是比留声机还稀有百倍的东西,在这个国家,大概只有极少数人能拥有。曲罗生从小盒中取出一段细长的金属丝线,小心地绕上导向柱。那是一卷钢丝录音带,冷冷地反着光。戴上薄手套,曲罗生开始调整接点与拨盘,随着他推下启动杆,机器发出一声低沉的咔响,内部轴轮缓缓开始运转。金属丝带在滑轮之间轻轻震颤,仿佛空气也随之震动。
徵坐得笔直,身体却微不可察地绷紧。他的眼睛盯着那台机器,嘴唇抿成一线——不适、猜疑、不安如蚁行于背。比起为这个新奇的设备感到惊讶,显然是接下来未知的放松内容更令他如芒在背。这种惊恐被沙沙的杂音反复摩擦,要迸出火花,绽出一种物极必反的狂喜。
殷红坐在一旁红缎扶手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一串耳坠,像是等着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她甚至没看徵,只用余光扫了一眼机器运转的方向,唇角的弧度慢慢深了些。
屋内其他一切都静止下来,只剩录音机里那道低微的噪音,与徵心头的鼓点遥相呼应。
“别来无恙。”
毫无疑问,是师父的声音。
轻柔的女声,未带起伏,像水墨初晕,平和得没有棱角。可他却仿佛被一根寒针直刺入脑后,一瞬间失去了对地面的掌控。血液涌向耳膜,反倒模糊了真正的听觉。他死死盯着那台不断吞吐声波的机器,恍惚间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站在这里。
但,再也没有更多感情了。预想之中的事情发生,这种意外感很快平息。
机器依旧低鸣着,钢丝线上的话语继续延展。第二道熟悉的声音徐徐传来——是殷红。她的语调从容,甚至比眼前这个人还更冷静几分。徵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展开,不紧不慢,像是多年未见的旧友闲谈,甚至没有寒暄以外的情绪。还是冰冷的机器模糊了情境本身的情感呢?
而殷红与曲罗生一言不发——也无须说话。两人都看着他,却像看一只被拉开绷簧、慢慢失速的玩具,他们显然等的就是他这副表情。
徵的视线模糊几度。盘中因室温软化的西点,渗出乌红的果酱,顺着盘沿蜿蜒而下。他漠然望着,仿佛望着谁人的伤口。红色热血般漫过桌面,渗进木纹,滴落地毯,淹没一切。
而他忘记了该如何呼吸,如何挣扎。